各有所好(第26/35页)
斯波要虽然看不懂木偶操作技术水平的高低这些细致之处,但和文乐相比,发现这里的操作比较粗野,缺乏柔和感,难免土里土气,这与木偶的面部表情、衣服穿着也有关系。与大阪比较,这里的木偶面部线条显得死板僵硬,粗鲁笨拙,不太像真实的人的脸谱。从主要旦角的脸型来看,文乐座的脸丰满,圆鼓鼓的模样,这里的却像京都偶人或古装偶人那样的长脸,高鼻梁,一副冷漠的样子。而男性的反派角色,不论是脸部的红色,还是长相的凶狠,都是怪模怪样,完全不像人脸,倒像妖魔鬼怪。这里的木偶的身高,男主角和七八岁的孩子差不多,尤其脑袋,比大阪的要大一圈。淡路人觉得大阪的木偶个子太小,在舞台上无法突出表情,而且涂抹胡粉后不该不研磨。大阪人为了使木偶的脸色尽量接近人的本色,涂抹胡粉后故意不研磨,不需要亮光。与大阪人的做法相反,淡路人必须研磨胡粉,使脸色发亮,他们认为大阪的工匠做活太粗糙。的确,这里的木偶眼珠非常灵活,主角的眼珠不仅左右,而且上下也能活动,还能变成红色、蓝色。大阪的木偶就没有这么精致灵巧,旦角的眼珠一般都不会动,但是淡路木偶的旦角眼睛能开闭自如。这些都是淡路岛的人们引为自豪的。总之,大阪木偶戏的总体效果高超精湛,而淡路人注重木偶本身胜过剧情,正如父母亲怀着慈爱的感情观看在舞台上演出的孩子,他们只关注自己孩子的个别形象。然而,两相比较,大阪方面属于松竹系统的演出,资金充足;淡路方面则是农民业余时间的演出,木偶的装饰、服装等道具都很简陋寒酸。深雪和驹泽的服装都已相当破旧。但是,喜欢旧衣服的老人却说:
“服装还是这儿的好。”
他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出场的木偶服装,一会儿说那个腰带是粗呢的,一会儿说那个窄袖和服便装是丈八绸的,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他说:
“以前文乐也是这个样子的呀,最近变得华丽起来了。每次演出都要制作新服装,这固然是好事,可是使用薄毛呢、友禅绸、织锦薄纱这些布料,就把文乐糟蹋了。木偶的服装和能乐的服装一样,越古老越有价值。”
演到深雪与关助私奔这一场时,漫长的白天终于暮色降临。落幕时,草席围墙外面已是一片漆黑。白天冷冷清清的戏棚里此时挤满了观众,呈现出夜场戏的热闹气氛。正是晚饭时候,于是到处摆开小宴。天棚上吊着许多度数很大的灯泡,强烈的灯光直接照射下来,虽然明亮,但也非常晃眼。舞台的照明装置没有脚灯,也只是从天棚上垂吊下来的灯泡,所以当演出《太功记》第十场时,木偶脸上的胡粉被灯光反射得更加闪闪发亮,十次郎、初菊的脸简直无法目睹。然而,戏演到这个时候,坐在高台上的太夫逐渐换成接近专业水平的优秀艺人。这时,一部分观众大声喊道:“怎么样?还是俺们村的太夫演得好吧?大家安静下来听!”看来这些观众和台上的太夫是同村人。另一部分观众立刻反击:“俺们村的××太夫演得更好。台上的,赶快下去吧!”借着酒劲,各村的观众支持本村的艺人,大叫大嚷,激烈竞争,一直持续到深夜。待台上唱到精彩美妙的段落时,支持者们更是沸反盈天,扔起坐垫,大声喝彩,最后齐声高喊“太棒了!”,发出一片感动哭泣的声音。更令人可笑的是台上的木偶操作者,大概晚饭时也喝了几杯,眼圈红红的,醉意朦胧,这还不要紧,那个操作旦角木偶的人在微酡醉态中渐入佳境,仿佛自己被木偶操纵一样,怪模怪样地扭动起身子。这些动作本来只能在文乐中出现,可是这里的木偶操作者的本行是农业,他们每天在地里干活,现在登台表演,晒得黑黝黝的脸,穿着和服坎肩,脸上还晕着几分酒后的淡红色,正心情舒畅地扭捏作态,听见下面“太棒了”的叫喊声后,更加趁势抖擞精神,连表情都流露出来。木偶的动作也越来越怪,甚至还做出一些叫刚才对《牵牛花日记》的表演失望的老人眉开眼笑的身段体态。《太功记》结束以后,演出《阿俊传兵卫》,描写耍猴人与次郎钻进被窝里睡觉的时候,把已经关好的格子门打开,出去蹲在门前路旁小便,这时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条狗,一口咬住与次郎的裤裆拖着走。
十点过后,开始演出海报上大肆宣传的来自大阪的特邀艺人吕太夫的《吃又》。可是不久,看台上出现大骚乱,一个和五六个伙伴围坐在地面上吃喝的身穿藏青色立领衣服、看似建筑队工头模样的人突然站起来,冲着看台的观众吼叫:“来啊!过来呀!”摆出打架的架式。其实,对大阪来的太夫表示反感的当地人与大阪太夫的支持派刚才一直针锋相对,互相攻击。在这场争斗刚刚趋向缓和的时候,不知看台上的哪个人说了这么一句话:“喂,有种的,给我出来!”惹怒了这个工头,他凶相毕露、气势汹汹的样子,仿佛就要扑向看台。伙伴们都站起来了,“算了,算了”地劝慰他。那汉子却更加气焰嚣张,叉开双腿,大叫大嚷。其他观众也开始起哄,要这个汉子老实点。结果舞台上最精彩的压轴戏被搅得一塌糊涂。
十二
“斯波要,那我们走了。”老人说。
“看来您的精神很好,希望这一路上都是好天气,阿久也不要晒黑了呀……”
“嘿嘿……”阿久在斗笠里露出黑虫牙笑着,“请向夫人问好。”
早上八点左右,开往神户的客轮停靠在栈桥旁,斯波要和朝拜寺院打扮的两人告别分手。
“请多保重。什么时候回家呢?”
“三十三个寺院不可能全部朝拜,打算适可而止……不过,反正要从福良去德岛,然后回去。”
“买淡路木偶做纪念带回去吧?”
“对,对。以后让你来京都看我的木偶,这次一定要弄到好的。”
“好,好。也许月底会去京都一趟,到时顺便去府上拜访。”
轮船离开码头,斯波要站在船上向岸上的两个人挥动帽子。
迷故三界城
悟故十万空
本来无东西
何处有南北
写在斗笠上的粗体字逐渐变小模糊,最后辨认不清,但还能看见阿久不停地举起手杖回应斯波要挥动的帽子。斯波要望着头戴斗笠的阿久的身影逐渐远去,心想他们的年龄相差三十多岁,可这才是真正的“本来无东西”,不正似一对恩爱夫妻巡礼朝拜寺院吗?他目送两个人转身走去的背影,仿佛听见他们手中轻微的铃声。“远道来此地,步行心踏实。朝拜访寺院,象教开法华。”斯波要想起昨晚他和老人专心致志向旅馆主人学习和歌的习作。昨天,老人为了学习和歌和念经的方法,割爱不看《妹背山》,从九点到将近十二点,热心向旅馆主人请教。斯波要陪着老人,也记住了和歌的节奏。斯波要的脑海里时而回响着和歌抑扬顿挫的声调,时而浮现出今天早晨戴着白纺绸手背护套、打着绑腿、在门槛处让掌柜帮着系鞋带的阿久的样子。他原先只打算住一个晚上,结果住了三个晚上,这固然因为木偶戏很有意思,也由于老人与阿久的关系勾起他的兴趣。人上了岁数以后,大概很讨厌那种对道理似懂非懂、一知半解、神经过敏、计较固执的女人。就像自己喜欢木偶一样,还是喜欢容易被自己所爱的女人。斯波要虽然认为自己做不到这一点,但看一看自己的家庭,妻子摆出事事通情达理的态度,却一年到头别别扭扭、争吵不断。他从带着木偶般的女人、身着木偶戏一样的服装、特地到淡路寻购旧木偶的老人生活中感觉出悠闲安乐的境界,自己也希望获得同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