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说你和他们一样(第5/7页)
然后,他留我独自洗澡,告诉我不必害怕,他就在门外。洗过澡后,他陪我进房间换上牛仔裤和粉红色T恤。
之后我们回到客厅,坐在一块儿,远离那面沾了血渍的墙。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顿时觉得饥肠辘辘。爸爸说要去给我弄点吃的,我告诉他不必了,因为我的嘴唇肿得无法吃东西。
“听着,我们不能总是逃避。”妈妈说。
爸爸耸耸肩:“但我办不到,这有什么办法?”
他们又在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你当然可以,”她说,“就像昨天晚上对安妮特做的那样。”
“我昨天不该去安德烈家。真是大错特错!”
爸爸走向窗边,往外瞧:“我觉得我们应该向街角的联合国部队求援。”
“不行!你弟弟要是再回来,发现没有他要的东西,他会伤害我们所有人!”
“联合国部队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他们?别指望了!”
“不!”
“我的丈夫,不论你怎么决定,让孩子好好活下去,好吗?”
“妈妈,我们会死吗?”我问。
“不,不会,亲爱的,”妈妈说,“你不会死。你会活下去!”
窗外,烈日当空,尽管拉下了百叶窗,我依旧能够清楚地看到爸妈身上的衣物。爸爸穿着一条浅棕色牛仔裤,上面沾满污渍。妈妈浑身脏兮兮的,衣服上沾满了尘土,仿佛整晚都在摔跤,身上也充满汗水味。我意识到昨晚她不该出门——她从未在晚上出过门。她说有很多坏女人晚上不在家,因为卢旺达越来越穷困。
“妈妈,妈妈!”让突然间发出尖叫,想必是做了噩梦。她充满罪恶感地摇摇头,却没有起身去抱他的打算,仿佛一时间她丧失了做母亲的权利。我跟爸爸一起赶到卧室,让在爸爸身上攀爬着,哭着要妈妈。一个模糊的喷嚏声打破了沉寂,其中一个鬼魂倒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窒息似的。我们紧抓着爸爸——他随身带着圣水进了卧室。
“没事儿,没事儿了。”爸爸环顾四周,一边泼洒圣水,一边念叨着。他像是在安慰鬼魂而非我们姐弟。我们同时听见鬼魂发出刺耳的喘息声。接着,喘息的间隔越来越久,最后,停了下来。爸爸与其他鬼魂开始同声叹息,较虚弱的鬼魂像是又死了一回。爸爸眼眶盈满泪水,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来。他像巫师般正在对鬼魂下令,却没拿手杖。
有人重重敲着我们的前门,爸爸迅速将让交给我。“别开门!”他小声对客厅内的妈妈说,接着转过身来望着我。“别带弟弟到客厅!”他陪我们待在房间,心思却在客厅。我们听见妈妈推开挡住大门的桌子,打开了前门与对方小声交谈。我们还听见了搬动桌椅的刺耳声音,咯吱作响。我听见屋顶传来一只大鸟拍动翅膀准备起飞的奇怪声响。接着,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看样子对方是离开了,妈妈再次独自待在客厅里。
我们听见有人在屋内痛哭,让跟着哭了起来。我拍拍他的背,小声唱歌哄他。他拼命舔着嘴唇——因为肚子饿了。爸爸带我们到客厅,喂他吃剩下的燕麦粥,他狼吞虎咽地咀嚼着已经变凉的食物。“我早上是不是让你吃光碗里的食物?”爸爸说,“你们这些孩子就是会惹麻烦!”他从冰箱里拿出一些面包和牛奶给我,我用面包蘸着牛奶囫囵吞下了肚。
远方传来暴民的呼喊声,听起来像是朝我们家而来。爸爸走到窗边。又出现另一个人的哭泣声。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人的哭泣声,那像是孩子的声音,因为听起来跟我的好友海伦很像。在我开口说话之前,爸爸率先打破沉默:“香吉,别去想那个特瓦族女孩。”海伦跟我是同桌,她是班上最聪明的学生。下课时,我们俩经常在运动场一块儿跳绳。她个子娇小,头发很多,额头像猴子那样平坦,大部分特瓦族人都是如此。他们称得上是少数民族。爸妈常说他们爱好和平,全世界都在谈论我们国家时,他们总是被忽略。
海伦是个孤儿,因为去年巫师在她爸妈身上下了咒。安裘莉小姐说巫师将符咒扔在他们家屋顶上,诅咒他们夫妻俩得艾滋病。海伦的学费现在都是我爸爸替她缴的,我们上同一门教义问答课,爸爸答应,我们初领圣体后要给我们办个庆祝会。马丁神父组织了一个社区服务活动,海伦得了班上第一名,我则是第二名。我们替社区的老人们打水,神父说如果你是胡图族,就该替图西族或是特瓦族人提水桶;倘若你是图西族,你要替胡图族或是特瓦族人提水桶;如果你是特瓦族,你要替另外两个族的人提水桶。身兼图西族与胡图族双重身份,我拿着我的小水桶,替所有人打水。
“我们不能让她进来,”爸爸耸耸肩说,“这场危机怎么会牵扯上特瓦族人?”
突然,妈妈再次推开抵住大门的桌子,打开门锁。不过她并未开门,只是靠在门边。更多抽泣声宛如鞭子一般划破天际。远方传来枪响。爸爸颤抖着双手走向妈妈,他将门上了锁,带她到沙发上坐下,然后重新用桌子抵住门。
妈妈突然间起身,从衣服里拿出一大沓卷起的钞票——我这辈子都还没见过这么多钱。钞票叠在一起,湿漉漉的,好像她整晚都握着这沓钞票。“这些钱或许够用一段时间,”说完她把钱交给爸爸,“我希望银行赶快恢复营业。”他并没有去碰那笔钱。“这钱是给孩子的。”她说完,把钱放在桌上。
我对爸爸说:“我们得把钱还给安德烈叔叔。”
妈妈大声咒骂,打断我:“女儿,你住嘴!想找死啊!”
她的嘴唇像是得了疟疾似的发颤。爸爸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取出身份证,一脸厌烦地想着事情。他顺手从口袋里取出妈妈的身份证,然后将两张身份证叠好,撕个粉碎,好像五彩碎纸。他将碎片扔到桌上,回到窗户边,处于防御位置。接着他又走回桌旁,拾起难以恢复原状的碎片,全塞进了口袋。
夜幕降临。妈妈身体僵直地穿过客厅,跪在祭坛前面,爸爸跟她说话她都没有搭理。他走过去轻抚她,她哭了起来。
“在香吉的十字架见证之下,”妈妈起身说,“答应我,你不会背叛那些为了安全投奔我们的族人。”
他点点头:“我答应……”
妈妈缓缓取下手上的金戒指,交给爸爸。
“卖了这个戒指,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
爸爸往后一退,闭上眼睛。等他再度睁开眼睛时,他的眼睛就像是雨天一样布满了乌云。妈妈走到我身边,把钱交到我的手中,上头摆着金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