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奔马 第九章(第7/11页)
第三大队的花烟分营由于没有遭受敌人袭击,就取出几天前刚巧领来的斯奈德步枪子弹分发给各队,去增援步兵营。一队从庆宅坡,另一队则从下马桥进入了兵营。
另一方面,当赶来增援的太田黑、加屋等人的第二队,砸坏南门涌人步兵营时,正赶上胜败转换,自己这一方成了瓮中之鳖。尽管大家以墙壁和石垣为掩护竭力应战,可根本没有办法抵挡横飞的子弹,只得切齿扼腕、愤恨不已。
第二队的到来,给同党带来了最后的希望。一露出身体,就会遭到射击。可藏起身子,则等于自己承认了失败。因为手头没有能够向步枪进攻的手段。
66岁的上野坚吾猫着腰躲藏在隐蔽物后面,扭过头去对身旁的同志说道:“我早就建议一定要准备步枪,可大家根本听不进去。到了现今这种地步,实在让人懊恨啊。”大家对这个想法都抱有同感。
可是大家也都很明白,不以步枪对步枪进行战斗,正是神风连的本义之所在。因为神助在我,而敌人的洋式兵器又是神明所忌讳的,所以仗一剑以夺天下就成了举兵的本愿。西洋文明发明出愈加锐利和愈加威力强大的武器,就是为了对付我们的。假如只顾一味地和它对抗而陷入悲惨的境地,就会使樱园先生所提倡的恢复古道的理想成为泡影。明知将要失败,仍然仗剑相向,可以说这正是他们的气魄之所在。也只有这样,才算是“雄威大和魂”的精髓。
热诚的志向,在每个人的胸中燃起了火焰,激励着同志们冒着纷飞的弹雨,一个接一个地突进被大火映照着的兵营大院。
深水荣季提着一柄来国光刀①,与沼泽春彦一起冲进弹雨之中时,沼泽首先被射穿右腕。他曲身藏在掩蔽物后,用牙齿撕破衣服,迅速包扎手腕的伤口。这时,冲进七八间②远的深水,胸部被一弹击中倒了下去。福冈应彦飞奔过去把他抱了起来,发现深水早已气绝身亡。福冈悲愤地喊叫着,挥舞着手中的那柄刀飞身冲进敌阵,却被射中数弹而倒地死去。沼泽很快包好伤口,刚要站起身来接着杀进去,一颗子弹却从他左边的太阳穴斜着贯穿而过,他再也没能起来。
加屋霁坚是双刀名手。他已奋战了数十个回合,正提着大小两柄砍卷了刀刃、涂满了凝血的刀,怒视着敌阵。他的眼前,浮现出了跟随长州藩军队讨伐幕府,战败后在天王山切腹自尽的弟弟四郎的面孔。现在,自己也要和弟弟一样,在同一个大志之下结束41岁的生涯了。尽管最初与大家的看法相悖,但自从三天前听从了神示,附和同党之后,便再也没有任何犹豫,只能和大家共命运了。
他举刀指挥周围的同志,自己一马当先、奋勇向前。炮火集中瞄准在他的身上,他被击中致命处,最后喊了声“绝无虚言!”③便轰然倒地。
在此前后,以长老斋藤求三郎为首,已有荒木同、猿渡弘伸、野口知雄等十八位同志战死,爱敬正元、吉村义节、上野坚吾、富永喜雄等二十多人负伤。
太田黑目眦尽裂,根本不听同志们退却的劝告,正要纵身跃入敌阵,子弹却射穿了他的胸部。
吉冈军四郎把狙击挺着枪刺逼近来的官兵的任务,交给了鬼丸等精干的同志,自己背着太田黑跑下法华坡,在赶来的太田黑的义弟大野升雄的扶持下,把太田黑抬进了坡下的一所民宅。
①因镰仓时代山城的来派刀工名匠来国光而得名。
②一间约为1.8公尺。
③“绝无虚言”是武士向武神八幡菩萨所发的誓言。
太田黑的伤势很重,刚失去意识又清醒过来,刚清醒过来又失去了意识。在他昏迷的间歇,他还问自己的头朝向哪一方。当吉冈、大野相继回答“向着西方”时,太田黑说:“皇上位于东方,赶紧把我的头也转向那边。”于是两人就照办了。
接着,太田黑气息奄奄地命令升雄赶快砍下自己的头,然后再由两人把军神的灵牌和自己的首级送往新开皇大神宫。
他们不知敌兵什么时候会追赶过来。大野不忍砍下义兄的头颅,可还是听从了吉冈的劝告,终于提起刀来。他仔细擦拭着敌人的污血,待擦净刀身后,把刀抡了起来,看着深深埋下头去的义兄的面孔。吉冈伺候着扶起太田黑的身子,使他面向东方端坐着。可义兄早已无法端坐,就在他的上半身往前扑倒的刹那间,大野在一旁帮着砍下了他的头。
·其三、升天·
金峰山位于熊本城西约一里半的地方,它的名字模仿大和国称为一岳之灵山,山顶上供奉着藏王菩萨。
祠堂虽小,来历却很古远。相传元弘三年①菊池武重公在此地作战,曾在这个祠堂祈求神助,得胜后为致谢意重建了神殿,并亲自一刀三叩首②地塑了神像供奉。
这尊神像塑在山顶上,站立在那里以手遮日,像是在眺望着己方的军势。这本是一尊胜利的神像,然而举兵的第二天清晨,也就是阴历九月初九,重阳佳节的那天清晨,有四十六位败退下来的同志暂时退到了神社的周围。他们或站或坐,忍受着秋日的冷风浸染伤口引起的疼痛,茫然地眺望着四方。
①元弘元年为1331年,以此推。元弘三年应为1333年。
②雕塑神像时,刻一刀拜三次。
神社的周围只有稀疏的老杉排列着。澄清的朝阳透过老树下部的树枝,投下条纹状的光影,鸟儿啼鸣,空气澄澈。从人们被泥、血玷污了的衣服,以及疲惫的面孔上仍然放射着余辉的眼光中,还能看出昨夜血战的影像。
四十六人之中,有石原运四郎、阿部景器、鬼丸竞、古田十郎、小林恒太郎、田代仪太郎、仪五郎两兄弟,还有浦椐记、野口满雄、鹿岛瓮雄、速水宽吾等人。大家全都默不做声,各自眺望着大海、群山、以及还在冒着残烟的熊本城。
一群人在斜坡上坐了下来,捋下黄色的野菊花,搓揉着花瓣的手指被染成了黄色,他们还在远眺隔海的岛原半岛。
本来在黎明前,还有可能从海上逃走。同党的加加见十郎等人,得到旧藩的一位富户帮助,准备了六条船,却偏偏遇上今天凌晨的大退潮,所有船只全都陷进泥土里,无论怎样推动和拉拽都纹丝不动。假如再磨磨蹭蹭地拖延下去,追兵就会赶到,大家只好丢下船只,来到了金峰山的山顶。
举目向山麓望去,村落星星点点地散布在附近的山坡上,田地一直延伸到很高的高处。由这里看下去,可以看到不知名的花木和丰收在望的稻田。仍然一片浓绿的山林,环绕在如同正晾晒着的缀有补丁的坐垫一般的村落周围,重叠起清晨敏感的光线那细微的明暗,沿着山间那起伏平缓的凹凸扩展开来。在那里的住家中,居住着与这些志士的人生全然不同的人们。在那些人的心里,大概永远也不会体味到这种战斗的胜负所引发的感慨吧。看上去,他们过的是一种子稳而没有波澜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