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奔马 第九章(第8/11页)

形似海马的绿色海角把头部由河里往西探去。在西边,白川河口的淤泥呈扇形向海中扩展开去。假如把视线从在附近山谷上空往来盘旋的老鹰身上移开,河口的泥滩看起来就像巨大的老鹰张开它那印有茶色污斑的翅膀。

眼前的海,是介于有明海和天草滩之间、挨近岛原半岛的海峡。海水隐约现出深蓝色,在这个海峡正中,涌流着像是用硕大淡墨画下的潮流。在那些志士们的服中,这深蓝色的潮流恍若神明垂示的模糊不清的文字。

失败的早晨,风景竟是这样美丽,没有一点儿污迹,澄澈而静寂。

对岸的岛原半岛以云仙山为中心,舒畅地向左右展开自己的山麓,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山坡上的一排排家舍。云仙山山顶被笼罩在层层云霭中,西北部佐贺的多良山更是一片朦胧,只能隐约看出它的山容,在它上空漂浮着的几片云彩遮住了阳光,显得那样庄严、神圣。

这群人看着眼前的情景,心中清晰地现出樱园先生有关升天密说的教诲。

先生曾说:大凡登天者,必然要经由天柱或登天浮桥,这两者间并无不同。天柱和登天浮桥,自上古便有之,只是身染污秽之俗人目不能及也,更何况由此登天乎。若能除却自身污秽而净心复古,即可与上古神人无异,天柱和登天浮桥亦会自然浮现眼前,便可沿此攀至高天原了。

山上蕴涵着光亮的彩云现出神圣的形状,使得人们联想到,出现在眼前的不正是登天浮桥吗?如若果真如此,就要不失时机地欣然自刃赴死。

另一方面,站在崖头、面朝东方的一群人,正凝视着仍在冒出缕缕残烟的熊本城。

眼前,在荒木山突起的左边,天狗山、本妙寺山、三渊山等群山重叠在前方的杉树林那边。更远的地方是石神山,它的山容像是从后面望去的抬头石狮子一般。石神山深深延伸到街里。熊本是个树多林密的城镇,从这里望过去,森林比人家更为稠密,熊本城的大瞭望楼就耸立在森林中。藤崎台周围也是一目了然。从昨夜ll点开始的仅仅三个小时的战斗,以及后来残败而走的回忆,好像一下子浮现在了眼前;好像大家现在还在挥舞着钢刀奔跑在兵营大院里;又好像洒满曙光的营房大院里,虚幻的烈火和虚幻的神兵仍然还在战斗。本来,大家是为了躲避追兵才来到金峰山山顶的,可现在倒像从山顶上观望古战场似的眺望着昨夜的战场,恍若置身于梦境之中。

在城镇外遥远的东方,阿苏山的旧喷火壁喷发出阵阵火山烟,与云彩相接,把无垠长空的一角涂抹上它的色彩。火山烟看似静止不动,可它又确实在一点点地移动着。火山烟无休止地喷发,云彩则接连不断地把它吞下去,并因此而膨胀起来。

一群人被火山烟的气势所鼓舞,胸中激起再度举兵的志向。

就在这时,到山下的村落筹措了一坛酒和当日食粮的同志回来了。大家贪婪地吃着,轮流喝着坛里的酒。无论想要赴死的人,还是梦想再度举兵的人,都同样恢复了常态,因而比较接近现实的判断占据了上风。比如说,鬼丸竞主张再度杀人兵营,而小林恒太郎对此则持反对意见。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先派人下山侦察敌情,然后再相机行事。

派出侦察后,剩下的人重新讨论几位少年的安置,因为这里还有七位十六七岁上下的少年。他们是岛田嘉太郎、猿渡唯夫、太田三郎彦、矢野多门太、元永角太郎、森下奖、速水宽吾等七人。

在这以前,少年们还在一面生气勃勃地嬉戏打闹,一面私下议论道:“诸位长老磨磨蹭蹭地在干什么呀?或者切腹,或者再次举兵,希望尽快定夺下来。”当听说已经决定,由脚上生有肿疮而行走困难的48岁的鹤田伍一郎率领他们下山时,大家被这意外的变故惊呆了,猛烈地进行反对。

可是,在老一辈同志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少年们只得无可奈何地与鹤田一起悄然往山下走去。鹤田的儿子太田直已经年满20,因此与父亲道别后留在了山上。

入夜了。

根据先前的计划,大家要在岛崎村的一位同志家里听取侦察报告。同党们三三五五地下了山。侦察的人回来了。根据侦察报告称:熊本城的内外都部署了军队和巡警,戒备森严,海岸线上的船只全都禁止航行,敌人的侦察队已临近这个村子的村口。

一群人又摸索着悄悄来到近津海岸,请求吉田十郎的旧仆——一位渔夫提供渡船。但是这位渔夫只能勉强提供自己的那条船,可一条船是无论如何也载不下一起来到这里的三十余人的。

大家在这里解散了队伍,各奔东西。要去郡浦的古田、加加见、田代兄弟、森下照义、坂本重孝等六人坐进了那条好不容易弄来的船只。举兵至此也就结束了。

与举兵时的人数相比,登上金峰山的同志已不足三分之一了。

那三分之二的同志或是战死,或是隐藏战伤之身时遭官兵追捕而壮烈自刃。长老之一的爱敬正元逃到了三国岭,却遭三名警察追踪,随即端坐在路旁,切腹自杀了。享年54岁。

24岁的松本三郎、23岁的春日末彦都是回到家里自尽的。23岁的荒尾楯直回家后,先向母亲告以不孝之罪,接着言明自刃的决心,不曾想却得到母亲的大力嘉勉。荒尾喜极而泣,参拜了亡父的墓冢后,在坟前果敢地切腹了。

从金峰山上把七名被托付的少年带下山的鹤田伍一郎,在把少年送到各自的家里后,回家立即开始自刃的准备。

他让爱妻秀子备上酒莱。交盅话别时,鹤田对妻子说,自己死后还留有儿子太直在世,劝她不要气馁。

已是举兵后第三日的夜间了。鹤田还有14岁和10岁的两个女儿,妻子本想叫起正在熟睡的两个女儿与父亲告别,鹤田却制止道,“不要叫了!不要叫了!”,接着露出上半身,横刀猛地切开腹部,再把刀刃刺进咽喉。当他亲手将刀子拔出,正要倒下时,大女儿刚巧醒来,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禁嚎啕大哭起来。

天亮时分,也就是丈夫死去的翌日清晨,他生前寄以希望的儿子太直,也切腹自杀了的紧急通知传到了秀子的耳边。

队伍在近津解散后,太直与伊藤健、菅夫一郎两人一起奔向新开皇大神宫,又在那里同朋友别过,只身去了健军村。他早就有了逃往长洲的打算。

太直的伯父建山氏住在健军村,他投奔到这里后,知道父亲伍一郎今天下午来过这里,托付了后事和表达决心后就离去了。想必父亲这时正在自刃。听说了这些后,逃往长洲的想法在太直的心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