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7页)
镜子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自信。在道路上与结伴而行的夫妻或情侣擦肩而过时,男人一方会向镜子投以一瞥。于是镜子会痛切地感到,那男人真正渴求的与其说是身边的妻子或情人,不如说是镜子,只是他们无言地忍耐着罢了。镜子喜欢所有男人处于忍耐中的目光,可丈夫却不具备这种目光。非但如此,或许丈夫也拥有与她相同的嗜好,即只爱那种处于忍耐中的目光,所以才会对那么多狗宠爱备至吧。哦!仅仅想到这儿,她就禁不住周身战栗。仅仅试着那么想象一下,就不由得浑身颤抖……
镜子的家位于高地的山崖上,所以进入大门后从正面的庭院放眼望去,顿时觉得视野变得开阔了。能看见信浓町站进进出出的国营电车。远方雄伟的明治纪念馆的森林和对面大宫御所的森林叠嶂着,把天空分割成几半。尽管已是花季,可眼前的风景中却缺少樱花,惟有在纪念馆森林黝黑的绿色丛中,有一颗巨大的樱花树尽情地舒展着花枝。一群树木远远地高出其他灰暗的常绿树,挺拔地耸立在天穹,从树身上那些琐细而复杂的如扇子般展开的枯枝中,可以透见垂暮的天色。
这片森林的天空中,偶尔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乌鸦群队。孩提时代起,镜子就是这样远远地眺望着乌鸦群长大的。神宫外苑的乌鸦,明治纪念馆的乌鸦,大宫御所的乌鸦……这一带乌鸦的巢穴随处可见。这不,乌鸦又出现在客厅外的露台上。那远远地结队成群、又蓦然各奔东西的点点黑色在镜子的童心中烙下了隐隐约约的不安的印迹。她曾长时间地兀自一人眺望着那一切。乌鸦刚刚消失,又倏然闪现,在眼前的繁茂树丛中叽叽喳喳地叫着。那啼鸣声尖厉地穿越天际……如今镜子自己也早已忘记了这一切,倒是常常孤伶伶呆在家中的8岁的真砂子还时常在阳台上远眺着乌鸦。
门的正面是一个做为借景的西式庭院,左面是西洋馆,再往左便是西洋馆被接管期间(似指战后被政府强制接管。——译注)一家人短时住过的小小日本馆。因为汽车没法停在门前狭窄的路上,所以夏雄在街门内的西式正门前把车停了下来。
当驶进街门的那一瞬间,夏雄看见御所森林上面黄昏时分的天空是那么美丽,他的心被深深打动了。在大门口让大家下了车以后,他又踅回来观赏傍晚的天空。
大家对夏雄沉默寡言、善良敦厚的秉性知之甚深,所以,他的行动在大多数场合都能逃脱他人出于好奇心的探究。倘若换成别人,不径直进大门而返回街门去的话,必定需要编造某个借口吧。至少很难幸免旁人“喂,你去哪儿呀”之类的盘问,但是却没有人来这样追问夏雄。
夏雄一点儿也没有那种富于感性的人常常遭遇的生存艰难感。这是令人惊异的。他不曾知道自己的感受与外界、与他人、与社会之间的冲突。他的感受性只是如同一个手段高明的小偷,趁着无人察觉之际悄悄地撷取和剪贴起恰如他意的绘画。他从不曾被自己的丰饶所折磨过,只是不断地感受到一种清澄的匮乏。
他那充满温厚、善良的同情心并为人所爱的性格,究竟是因为首先具备了这种特质才得以丰富了自己的感性呢,抑或是天赋的、敏锐而无私的感性为了保护容易受伤的自我而造就了这般的性格呢,这一点连他自己也穷于回答。尽管并不强求,但他自己却保持了均衡。他并不企图向外界的自然寻求任何意义,这反而使自然得以泰然自若地奉献它的美丽。从美术大学毕业以来,他连续两年有作品被特别选入展览会,这个温和而轻率的青年日本画家从不曾为自己是否具有才能而烦恼过。
而且他的眼睛还遴选和裁剪外界的一部分,几乎是无意识地试图不断进行观察。
淡红色的泼墨花纹般的黄昏云霞悬挂在暮色降临的天穹上,映衬着森林上面的绿色。密密匝匝的乌鸦群在上边缓缓地游弋着。天空的上方呈现出那种已经被夕暮的预感所侵润的深蓝色调。
“我已经彻底忘记了刚才的斗殴,”夏雄想到,“那只不过是一场排遣郁闷的闹剧罢了……”
那是一场相当危险的闹剧,但也仅仅是一场闹剧罢了。事件乃是针对夏雄的汽车而引起的,但却不能说成是发生在夏雄身上的事件。绝对不会有事件发生——这是他人生的特色。
上个月日本渔船在比基尼岛(美国核试验基地。——译注)附近遭到原子弹试验灰烬的污染,使船员们染上了原子病。整个东京的人们对原子金枪鱼充满了恐惧,致使金枪鱼价格暴跌。这无疑是一个非同寻常的社会性大事件。但夏雄没有吃金枪鱼,也就意味着事件与他无关。他怀着善良之心同情被害者们,但并不意味着他因此而蒙受了什么特别的精神打击。
夏雄有一种孩童式的宿命论,另一方面,在无意识中又有一种孩童式的信仰——自己被某个守护神所保佑着……当然,他对任何种类的行动都缺乏兴趣。
他的眼睛仅限于观察。总是在搜觅上等的食物,一刻也不放过他的眼睛所中意的物什。那必须是很美的东西,以至于有时候他自己的心中也难免掠过一抹不安:
“我真的可以一个不剩地去爱那些自己的眼睛所爱的东西吗?”
——这时,有人在背后紧紧地拽拉着他的裤子。真砂子发出尖厉的声音大笑着。在这个家里所有的来客中,夏雄最讨真砂子的喜欢。
真砂子已经8岁了。她长着一张确实乖巧可爱的脸蛋儿,喜欢穿女孩子很少穿的那种特别稚气的衣服,以使自己接近于那种“可爱得想放进嘴巴里吃掉”的玩偶。但这却与大人的世界无关,绝非对大人的模仿。如果换个立场来看,那甚至可以称之为批评才能的表现吧。
当夏雄在家时,她总是缠住夏雄,不停地鼓捣他衣服的袖子、裤子、领带,抑或别的什么。镜子曾多次训斥过她的这种讨厌行为,但也只是在遭到训斥的当口她才稍稍离开一下夏雄,不一会儿又马上过来缠住了夏雄,而镜子也很快便忘掉了刚才的训斥。
“如果昨天夜里我真的干出了什么可笑的事,那就真的没脸再见这个孩子了。我的处世原则到底是没有错啊。”这个纯真的青年一边抚摸着真砂子乳臭未干的头发,一边思忖着。
在箱根的旅馆里,峻吉和收都分别与女人同室就寝了,而镜子和夏雄却分别要了一个房间。这乃是出于镜子自己的意愿,打一开始她便一直炫耀着基的光明正大。但深夜时分,镜子却叩开夏雄房间的门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