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7页)

“有什么可浏览一下的读物没有?我睡不着,真愁死了。”

夏雄还没有睡,正读着书,于是笑着将身边的一本杂志递给了镜子。尽管并没有特别挽留,镜子却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按理说,夏雄会对这种场合的交谈感到尴尬的,尽管的确没有感到尴尬的必要。平素对卖弄风骚颇为轻蔑的镜子此刻却像中了魔似地唠叨个不停。

在此之前,夏雄对镜子的友谊一直感激不尽。这次旅行中也不曾发生过任何一件有辱于友谊的事儿。此刻他第一次试图用别的目光来审视镜子,但这种尝试却分明伴随着痛苦。

透过睡衣宽松的衣领隐约可见镜子光滑的胸脯,它在深夜过于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寂寥而白皙。从镜子的咽喉延伸到胸脯的那平缓的斜面上,有某些近乎威严的东西。她薄薄的嘴唇不住地絮叨着,而一动不动的眼睛里却满含着慵懒的热情。镜子不时神经质地用绯红的纤细指尖,就像受了烧伤的人一样搔挠着自己的耳朵,而且多少有些辩解似地说道:

“戴惯了耳环,一旦不戴,总是不习惯。这耳朵四周空荡荡的,就像变成了赤身裸体一样。”

在这儿,惟一被等待的彷佛便是单纯的厚颜无耻了。但对镜子了如指掌的夏雄眼下却对自己要把所有的赌注押在那种不自然的厚颜无耻上感到莫大的麻烦。倒是那种永久持续的暖洋洋的幸福感更符合他的意愿。而且他相信镜子是一个洁身自好的女人,所以要斗胆误解她的话,自尊心的赌博就不得不需要一种可怕的勇气。而夏雄却完全缺乏在“勇气”这一粗俗的词语面前那种年轻人所拥有的虚荣心。

即使抛开这一点不管,感情这东西也不可能永远忍耐那种暧昧的状态。感情会自行命名,自行处置,并匆匆撤退的……夏雄并非依靠经验来认知这一点的,但这种顺其自然的处理方式却是无人可以仿效的他自身特有的东西。

不久,镜子似乎相信了:夏雄的逡巡不前分明是出于对她的“敬意”。于是,她的表情又陡然变得晴朗而和美了,用一种与深夜极不相称的明快而恬静的声音道了声晚安,便出门去了……

真砂子这样说道:

“为什么汽车的玻璃打破了?撞在什么上了吗?”

“嗯,撞了。”夏雄微笑着说道。

“撞在什么上了?”

“石头。”

“是吗?”

真砂子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接二连三地向大人追问“为什么”。真砂子停止了提问。这并不意味着她明白了什么,或者解开了什么谜底,更不意味着她探究的欲望衰退了……但是,一旦追问到某种程度,这个8岁女孩的提问就会习惯性地嘎然而止。

年轻人把镜子围在中央开始举杯畅饮。这儿有一瓶不知是谁留下的雪利酒。只有峻吉固执着要喝桔子汁。大家对他的养生之道早已见惯不惊了。

镜子让峻吉和收叙述昨夜所发生的一切。两个人都恬淡地坦白道,旅馆的住宿费是由女方支付的。收还好一点,而峻吉甚至身无分文,所以上述结局也是理所当然的。谈到做爱的具体细节,峻吉根本就是一本糊涂帐,可收却记忆犹新,用一副索然无味的表情一一道来。镜子甚至想打听每一个琐屑的细节。而夏雄像往常一样,有些提心吊胆地看着真砂子满脸天真无邪的神情,在聊着这些猥亵话题的大人们周围走来走去。

“真讨厌!真讨厌!光子居然会做出那种事?!”

“当然是真的那么做了。”收说道。但话刚一出口,他又涌起了一种感觉:彷佛自己所说的一切全是弥天大谎,毫无真实性可言一样。

夏雄向缄默着的峻吉搭话道:

“应该向你道谢。多亏了你,车子才得救了。”

峻吉摆出一副俨然是在呷着酒的架势,傲慢地把身子埋在安乐椅中,啜饮着桔子汁。一听夏雄这么说,脸上立刻浮现出羞涩的笑容,默默地摆了摆手。

尽管如此,为什么峻吉身上事件频频发生,而夏雄身上却没有呢?当然峻吉的回忆不会超出拳击与从天而降的殴斗,而女人们则被他顷刻间抛在了九霄云外。

夏雄作为一名画家,早就对峻吉的脸部抱有浓厚的兴趣。那是一张单纯的充满男性特点的脸,如果说是一张被有意识地塑造出来的脸,不如说是无数次的斗殴把那张脸打磨得异常俊美。拳击手的脸有两种:极端美丽的脸和极端丑陋的脸,被殴打以后,其美丽越发突出的一类脸和相反类型的脸。峻吉的皮肤被磨练得强韧而坚实,焕发出一种光泽。他的脸属于那种单纯并且线条分明的脸,让不会受伤的那一道直线式的眉毛和眼角俊美的大眼睛显得更加楚楚动人。特别是眼神的敏锐和水灵更是格外引人注目。与普通男人的脸不同,他的脸就像是一直皮球,只从皮革的表层内部鲜明地露出一双眼睛来。而这细长清秀的眼睛又闪射着水灵灵的光焰,统一了整个脸庞,并代表了整个脸庞。

“那以后又怎么了?那以后……”

镜子压低声音问道。这倒不是顾忌峻吉和夏雄,相反,她压低的声音让人觉得是在煽动发问者自己的情绪。

“那以后……”收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床第上发生的一切,甚至详尽到不必要的程度。随着自己叙述的继续,他越发萌生了一种感觉:彷佛昨天夜里自己并没有在那儿似的。浆洗得很好的床单那坚硬的褶皱,微微退去的汗水,弹簧过于灵敏的床榻,那船一般漂泊不定的感觉……这一切确实存在过。还有在那快感离他而去的瞬间,某种无边无际的安全感似的东西也确确实实存在过。可有一点却难以确认:他自己是否真正在那儿存在过。

天空中暮色开始降临了。真砂子倚靠在夏雄的膝盖上,翻阅着大开本的漫画书。

夏雄忽地陷入了对“幸福”的思索中,禁不住一阵毛骨悚然。“如果可以把自己现在所在的这个家也叫做家庭的话……”他思忖道:“会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家庭啊……”

通往阳台的法国式窗户是打开着的,从那儿清晰地传来了国营电车的汽笛声。信浓町车站已经点亮了一大串灯光。

夜里十二点,镜子家的门铃响了。因旅途的劳顿正准备就寝的镜子一听说是杉本清一郎来访,立即又踅到镜子前面重新整装,而且睡意也倏地消失了。真砂子已经睡了。无论什么时候,对客人的来访都盛情相迎,这是镜子家的一贯家风。

在客厅里等候着的清一郎一看见镜子的身影,立刻有些不满地说道:

“怎么,大家都已回去了?”

“跟光子和民子在银座就分手了,三个男人到家里来后,峻吉和夏雄也早早地回去了。坚持到最后的只有收,不过三四十分钟前他也回去了。而我呢,正打算去睡了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