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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谢了。”丹尼尔陷入了沉思。如果翠克西还没有经过阿基亚克,那他怎么会在路上错过她?
“或许晚一点,”黛西在他转身发动雪地摩托车时说,“我想跟你叙叙旧。”
丹尼尔假装没听到。可在他绕过卡车时,黛西像个疯女人一样挥舞着手,想吸引他的注意。“今天早上没有人经过,”她说,“不过昨天晚上暴风雪来袭前,有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经过。”
丹尼尔没有回答,他加速引擎,骑上河岸进入了阿基亚克,十五年前他逃离的小镇。他们以前会去洗衣服和洗澡的自助洗衣店,现在成了便利商店和录像带出租店。学校还在原址,是耐用的灰色建筑,它旁边的房子是他长大的地方,屋前的木桩绑着两只狗。丹尼尔猜想现在谁住在那里,是不是还是老师在住,她是不是已经有孩子了。篮球是否仍然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自己在体育馆里弹跳,最后一个为学校锁门的人可曾见过自杀的老校长的鬼魂,还挂在仅有的一间教室的横梁上。
他把雪地摩托车停到学校隔壁的房子前,一间和他家里还有点关系的小屋。屋子前停着一辆雪地摩托车。一艘铝制的船从一块蓝色的防水布下面露出来。雪花剪纸和红色的金属十字架贴在窗上。“我们为什么停下来了?”劳拉问,“不是找翠克西吗?”
他跨下雪地摩托车,转身对她说:“不要跟我去。”
她不习惯这种刺骨的冷,他也不肯为了她冒永远失去翠克西的危险而减慢骑车的速度。当丹尼尔找到翠克西,有一部分的他想独自面对女儿。有好多事情他必须解释。
劳拉凝视着他,哑口无言。她的眉毛结了霜,她的睫毛被冰凝在一起,她终于开口,但她的话语像一条在他们中间的横幅。“请你别这么做,”她哭了起来,“带我去吧。”
丹尼尔把她拉进怀里,猜想劳拉以为这是个惩罚,以为他以这样的方式报复她的不忠。她似乎变得脆弱了,那令他想起他们多么容易依旧在互相伤害。“如果我们必须走过地狱去找翠克西,我会跟着你去。可是这是不一样的地狱,我是知道路的那个人。我请求你……我哀求你信任我。”
劳拉张开嘴巴,她可能说出来的回答,出了口却成了无法言说的烟圈。信任正是他们之间不再存在的东西。“如果我不必为你担心,我可以走得快一点。”他说。
丹尼尔在她眼中看到真正的恐惧。“你会回来吗?”她问。
“我们两个都会回来。”
劳拉环顾满是雪地摩托车车辙的街道,街上放着储存公共用水的容器。这个小区安静,风大,酷寒。丹尼尔知道,它看起来像一条了无生气的死巷。
“跟我来。”他领劳拉走上木头楼梯,没有敲门便打开门,进入一个像是湿衣间的门厅。塑料袋钉在天花板的木框上,地上是成堆的报纸,一双靴子向右边翻倒,一张鞣过的兽皮摊开在后面的墙上。从旁边的门可以进到正屋里。门厅的亚麻油地毡上有个被切下来的麋鹿蹄和半副冷冻的肋排。
劳拉迟疑地跨过地上的东西。“这里是……你以前住的地方?”
里面的门打开来,一个年约六十岁的尤皮克族女人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她看了丹尼尔一眼便往后退,眼中泛出泪光。
“不是,”丹尼尔说,“是肯恩的家。”
查尔斯和米妮·强森夫妇是丹尼尔唯一童年玩伴的父母,他们对待丹尼尔就像对待一个坐在他们餐桌旁喝咖啡的鬼那样尊敬。查尔斯肤色很深,皱纹多得像肉桂棒,他穿着起皱的牛仔裤和红色的牛仔布衬衫,仍叫丹尼尔的另一个名字,华斯。他的眼睛因为罹患白内障而浑浊不清,好似人生是倒进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在记忆漂浮过意识的窗消失之前,这艘身体的船只能承载那么多了。
“好久了。”查尔斯说。
“是的。”
“你一直住在别的州?”
“是的,和我的家人。”
沉默良久。“我们猜想过你什么时候会回家。”米妮说。
尤皮克人不会谈死亡,因此丹尼尔也不会谈。可是他对沉默已缺乏练习。在尤皮克人的家里,问题和回答之间可能相距十分钟。有时候你甚至不必回答出声,因为那些时间已足以让发问的人思索你的回答。
他们沉默地围着餐桌坐着,直到一个年轻的女人走进前门。她显然是米妮的女儿,她们有着同样灿烂的笑容和山核桃木般平滑的肌肤,丹尼尔记忆中的她还只是喜欢用刀说故事的小女孩——用抹刀在软泥地上画她讲的故事。不过现在,她抱着她自己的、在怀里蠕动的胖小子,婴儿看了劳拉一眼,指着她笑。
“对不起,”依莲羞怯地说,“他从来没见过那种颜色的头发。”她解开围巾,拉下外套的拉链,然后帮孩子这么做。
“依莲,他是华斯,”查尔斯说,“他很久以前住在这里。”
丹尼尔站了起来,婴儿向他伸出手。他微笑着接住扭动着要离开妈妈怀抱的男孩:“这个小家伙叫什么呀?”
“我儿子,”依莲说,“他叫肯恩。”
依莲跟她父母住在同一栋房子里,还有依莲的两个较大的孩子和她丈夫。她姐姐欧若拉也是,她比依莲大十七岁,正大肚子。与他们同住的还有一个接近三十岁的弟弟,劳拉看到他在屋里唯一的卧室里狂热地玩任天堂的棒球游戏。
餐桌上的碗里有一大块冷冻的肉。如果劳拉必须猜的话,她觉得它和放在门厅那里的麋鹿蹄有密切的联系。厨房有炉子可是没水槽,取而代之的是角落里一只装满了水的五十五加仑的大圆桶。干鱼饵和古董手刻小艇的桨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五加仑的提桶里满是猪油和干鱼,放在破旧的沙发旁。墙壁上挂满了与宗教相关的东西:教堂活动表,耶稣和玛利亚的饰板,印着圣人节日的月历。任何空出的方形空间上都钉着照片:最近的娃娃照,依莲、欧若拉和兄弟们的旧学生照,还有男孩丹尼尔被控谋杀的剪报。
劳拉被留在这里真是一个巨大的讽刺,劳拉想想就冒冷汗。她想到丹尼尔说过,阿拉斯加的荒僻冰原是人们容易消失的地方。那是翠克西的什么预兆,或是丹尼尔的?这对劳拉自己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在缅因州,当劳拉的人生颠簸脱轨时,她感到陌生和害怕。在这里,她虽然没有标准可比较,但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变成正常的。她不懂为什么大家都不看她的眼睛,不懂为什么在玩电动玩具的男孩不出来自我介绍,为什么房子比车库还小,却有最新的电动玩具设备,为什么一个家庭曾经相信你杀了他们的儿子,却欢迎你进他们家。这里的世界颠倒了过来,天地间的裂缝变换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