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治亚 Georgia(第9/15页)
奴隶们获准收工,参加老兰德尔的葬礼。他们挤在一起,安静地站立,看着优雅的白人男女向那深受爱戴的父亲表达敬意。大屋的黑鬼充任抬棺的,一开始所有人都认为这丢人现眼,但略加思量之后,便将它视为一种真情实感的表征,他们也曾这样喜爱自己的奴隶,一如在更天真的日子吮吸奶妈的乳头,又比如入浴时让侍者把一只手伸到肥皂水下滑动。仪式结束后下起了雨。追悼会被迫结束,但人人感到如释重负,因为干旱持续了太久的时间。棉花渴了。
到詹姆斯过世的时候,兰德尔家的两个儿子已经与父亲的同辈和门生切断了社交纽带。詹姆斯有很多纸面上的生意伙伴,其中有些人他也当面见过,但他没什么朋友。扼要地讲,特伦斯的哥哥从来没觉得不通人情有什么不妥。参加他葬礼的人屈指可数。奴隶在田间劳动——收获临近,理所应当。这完全符合他的遗愿,特伦斯说。詹姆斯葬在靠近父母的地方,他们丰饶的土地上僻静的一角,紧挨着父亲的两条大狗柏拉图和狄摩西尼,它们生前受到所有人的喜爱,人和黑鬼皆然,哪怕它们不停地骚扰小鸡。
特伦斯前往新奥尔良,理顺哥哥在棉花贸易上的生意来往。虽然从来没有什么逃跑的好时机,但特伦斯兼管南北两区已让这一点大可商榷。北半区过去总是享有相对宽松的氛围。詹姆斯的冷酷和残忍不亚于任何白人,但与弟弟相比,他毕竟还算温和的化身。南半区传出的故事,即使不看细节,光从数量上来说,也足以让人胆战心寒。
大安东尼抓住了机会。他不算村里最聪明的青年,但没人能说他对机会欠缺判断。这是梅布尔之后的第一次逃亡企图。他挑战巫婆的咒语,没有出事,跑出去二十六英里,才被人发现躺在干草棚里打盹。治安官用自家亲戚打造的铁笼子,把大安东尼送了回来。“逃而复还,笼鸟槛猿。”铁笼前面给笼中人的名字留了空位,但一直无人起意加以利用。他们离开时带走了笼子。
在大安东尼受罚的前夜——但凡白人推迟惩罚,肯定是要安排大戏——西泽拜访了伶仃屋。玛丽放他入内。她迷惑不解。访客登门历来难得一见,至于男客,便只有带来坏消息的工头。对这男青年的意图,科拉没有告诉任何人。
阁楼挤满了女人,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偷听。科拉把正在缝补的东西放到地上,带他出了门。
老兰德尔曾希望儿孙满堂,因此建起校舍。这些残垣断壁现在一片荒凉,怎么也不像很快就能物尽其用。自从兰德尔的两个儿子完成了教育,此地便只用于幽会,修习各种别具一格的课业。小可爱看见西泽和科拉走向那里,朋友的打趣弄得科拉连连摇头。
破败的校舍散发出腐烂的味道。小动物定期来这儿落脚。桌子椅子很久以前便已撤除,为枯枝败叶和蜘蛛网腾出了地盘。她很想知道西泽和弗朗西丝在一起时,是否也曾带她来过此地,是否和她干过什么。西泽已经见过科拉被剥得精光的样子了,那是在她挨鞭子的时候,鲜血涌流,盖住了皮肉。
西泽检查了一下窗外,然后说:“你受苦了,我很难过。”
“他们就是这样的。”科拉说。
两个星期前她还把他当成傻子。这个夜晚,他的表现超出了实际的年龄,像一个饱经世故的老手,给你讲一个故事,而故事的真意要过上几天,甚至几个星期,当事实再也无法回避时,你才能领悟。
“现在你要跟我走吗?”西泽问,“一直在想早该走了。”
她看不透西泽。在那三个早晨,她遭到鞭打时,西泽就站在人群前列。奴隶们观看同为奴隶的遭受凌辱,是进行品德教育的一贯做法。表演期间,临到某一时刻,也许不止一个时刻,所有人都不得不背过脸去了,因为他们对那奴隶的痛苦感同身受,想到或迟或早轮到他们惨遭鞭打的那一天。是你在那儿,即使现在不是你。但西泽没有退缩。他没有直视科拉的眼睛,而是看着比她更远的某处,某个大而难以辨识的东西。
她说:“你认为我是护身符,因为梅布尔逃走了。但我不是。你看到我了。你看到了你一旦动了那种念头就会发生什么。”
西泽不为所动,“等他回来就惨了。”
“现在就很惨。”科拉说,“一直都很惨。”她撇下他走了。
特伦斯订购了新刑具,这才是大安东尼受罚推迟的缘由。木匠们彻夜赶工,将枷锁打造完成,还用做作且不无幼稚的雕花加以装饰。人身牛头的弥诺陶洛斯,乳房丰硕的美人鱼,加上别的珍禽异兽,在木头上嬉戏寻欢。刑具装设于前草坪,四周绿草如茵。两个工头把大安东尼锁牢,让他悬吊在那儿,这是头一日。
第二天,一队来宾坐着四轮大马车驾到,个个都是有德行的人物,来自亚特兰大和萨凡纳。优雅的女士和绅士,是特伦斯外出公干时结识,还有一位伦敦的报馆记者,专程前来报道美国风情。草坪上铺设餐桌,他们围坐而食,细细品尝艾丽斯做的鳖汤和羊肉,奉上对厨师的种种赞美,反正她本人绝不会听到。他们用餐期间,大安东尼受着鞭刑,而他们细嚼慢咽。报馆的记者一边吃东西,一边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甜点上来了,宴饮者移入室内,以躲避蚊子叮咬,与此同时,对大安东尼的惩罚还在继续。
第三天,午饭时间刚过,地里的工人便奉令返回,洗衣妇、厨子和牲口棚的帮工放下手头的活计,大屋的仆役也离开了护养岗位。他们聚集到前草坪上。兰德尔的客人们啜饮着加香朗姆酒,大安东尼身上泼了油,烧烤开始了。看客们听不见他的尖叫,因为他的男根在第一天就给割掉了,塞进他的嘴巴,又做了缝合。刑具冒着烟,烤焦了,烧坏了,木头上的人鱼鸟兽在火焰里扭动,好像活了一样。
特伦斯对南半区和北半区的奴隶们发表了讲话。他说,现在我们是一个种植园了,目标和道路都得到了统一。他对兄长的去世表达了悲痛,又说自己已得到安慰,因为他知道詹姆斯与父母在天国重聚。他一边讲话,一边走到奴隶们中间,手杖轻戳地面,摩挲小黑崽子的头,爱抚一下南半区的老忠仆。碰到一个以前从没见过的半大小子,他先检查了他的牙齿,接着扳过男孩的下巴,瞧个端详,点点头,表示满意。他说,为了满足全世界对棉制品的无度需求,每一个采摘工每天的定量,都将根据他们上一年收获时录得的数字,按一定的比例加以提高。棉田将进行重组,以适应更高效的分行数目。他走过去。他抽了一个男人耳光,因为此人眼见自己的朋友在刑具上剧烈地抽搐,竟然哭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