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第安纳 Indiana(第10/13页)
人们把这一切记录到纸上,收入小小的房间。有些人竟然有着和她一样的黑色皮肤。每次打开门,她的脑袋都像笼罩着迷雾。如果要把它们通通读个遍,她非得赶快开始不可。
有天下午,瓦伦丁也来了。科拉与格洛丽亚相处得很好,她把科拉叫作“女冒险家”,因为她在旅途当中经历了很多复杂的局面,但除了问候之外,她从没和格洛丽亚的丈夫说过话。她要还的这份恩情如此巨大,简直无以言表,所以她干脆躲着他。
他注意到了她手里那本书的封面,一本传奇,讲的是一个摩尔人少年变成了七海霸王。语言蛮简单的,她看得很快。“我没读过这一本。”瓦伦丁说,“我听说你喜欢来这儿打发时间。你就是佐治亚来的那个?”
她点点头。
“我没去过那儿——那些报道实在太惨了,我这人动不动就发脾气,弄不好就让我妻子成了寡妇。”
瓦伦丁笑了,科拉也回以微笑。夏天那几个月,他一直都在,照料印第安玉米。地里的工人熟悉靛蓝、烟草,当然还有棉花,但玉米不听摆布。他做讲解时和蔼可亲,又有耐心。季节一变,他便很少露面。身体不舒服,人们说。他大部分时间在农舍度过,打理农场的账目。
他溜溜达达,往地图架子那边走。既然他们同处一室,科拉觉得,这几个月来的沉默必须得纠正一下了。她问起了大会的准备工作。
“是的,大会。”瓦伦丁说,“你认为它开得成吗?”
“非开不可。”科拉说。
因为蓝德的演讲约定,会议已两次延期。农场里这种辩论的风气始于瓦伦丁家厨房的桌子,他和朋友们——后来也有访问学者和著名的废奴分子加入——讨论有色人事务,往往争到午夜之后。需要职业学校,有色人的卫生学校。要在国会发出自己的声音,如果没有议员,那就与开明的白人结成牢固的联盟。怎样修复奴隶制对心理官能造成的伤害——从前经历过的恐惧,让太多的自由民继续受着往事的奴役。
晚餐谈话变成了惯例,住宅里装不下了,于是移师礼拜堂,格洛丽亚不再端茶送水,由着他们自己照顾自己。在有色人进步的问题上,一派意见倾向于渐进式地改变现状,另一派的时间表则更为急迫,两派在言论上你来我往,激烈交锋。蓝德——他们平生所见最高贵和最雄辩的有色人——到来以后,讨论便带上了更为本地化的色彩。国家的前途是一码事,农场的未来是另一码事。
“明戈很有信心,说这肯定是一次难忘的大会,”瓦伦丁说,“一次雄辩的、胜利的大会。这些日子啊,我真希望他们早点儿把这胜利的大会开成,好让我能在一个体面的时候退下来。”瓦伦丁让明戈的游说弄得疲惫不堪,已经交出了辩论的组织工作。
明戈在农场生活了很长时间,蓝德的主张要付诸讨论时,有一个本地的声音当然会大有助益。他不算一个很有造诣的演说家,而是作为从前的奴隶,为农场里的很大一部分人代言。
明戈利用了大会的延期,督促农场改善与周边白人村镇的关系。他让蓝德阵营的几个人改变了立场——他们还不是完全明白蓝德到底怎么想的。他这个人语言平实,但观点晦涩。
“要是他们决定下来我们应该离开呢?”科拉好不容易把这么多字凑成一句话,其繁难的程度,她自己也觉得吃惊。
“他们?你是我们的一分子啊。”瓦伦丁在莫莉来看书时常坐的椅子上坐下。在近处一看,就能看清楚,这么多人已经让他不堪重负。他脸上分明写着疲倦二字。“这也许超出了我们的掌握。”他说,“我们在这儿搞的建设……有太多的白人不想让我们拥有。虽然他们原来并没有怀疑过我们与铁道结盟。看看咱们周围。如果他们因为一个奴隶要识字就把他杀掉,那你以为他们看到一座图书馆会是什么感觉?我们这间屋子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思想。这么多的思想对有色人来说,也包括有色妇女,实在是太多了。”
对瓦伦丁农场种种不可能的财富,科拉是那样全身心地珍爱着,竟至于忘记了它们是多么不可能。这座农场,还有毗邻的有色人经营的其他一些农场,实在是太大,太成功了。一块黑色的地区出现在了年经的印第安纳州。瓦伦丁的黑人血统几年前便已为人所知。有些人因为平等对待过一个黑鬼而觉得上了当——然后又因为他的成功,自感受了傲慢黑鬼的羞辱。
她给瓦伦丁讲了上个星期发生的一起事件,她走在路上,差点叫一辆马车撞倒。车夫从她身边经过,叫嚷着令人作呕的污言秽语。受到辱骂的不止科拉一个。附近市镇新来的人,流氓无赖和底层白人,在农场居民进城置办日用品时,已经开始打人了,还对年轻的妇女动手动脚。上个星期,有家饲料店挂出招牌,上面写着“白人专享”——一场噩梦从南方袭来,就要落到他们头上了。
瓦伦丁说:“我们有作为美国公民的合法权利待在这儿。”但逃奴法案也是法律事实。他们与地下铁道的合作让事态变得更为复杂。猎奴者并不经常露面,但并非闻所未闻。春天的时候就来过两个猎奴者,手持搜查令,把农场里的房子一间间搜了个遍。他们要找的猎物很早以前就走了,但猎奴巡逻队的出现,暴露了农场居民生活中无法挥别的危险。他们搜查木屋时,有个厨子往他们的水壶里撒了尿。
“印第安纳是蓄奴州。”瓦伦丁继续说道,“邪恶渗入了土壤。有人说这恶沉浸下来,变得更加强烈。也许这不是我们的地方。也许格洛丽亚和我离开弗吉尼亚之后,应该继续西行。”
“现在我进城时也能感觉到了。”科拉说,“一瞅他们眼里那神色,我就知道。”这不只是她领教过的特伦斯、康奈利和里奇韦,不只是那些残暴的人。她在北卡罗来纳的白天见过同样的面孔,入夜以后他们为了施暴而聚集在一处。一张张圆圆的白脸,仿佛田野里无尽的棉桃,他们骨子里完全相同。
看到科拉沮丧的表情,瓦伦丁对她说:“我对我们在这儿建设的一切感到自豪,但我们从头开始过一次,我们也能再来一次。我有两个健壮的儿子,现在可以帮忙,我们肯定能从土地当中得到好价钱。格洛丽亚一直想看看俄克拉何马,不过要了我这条老命,我也不知道那是为什么。我只有尽力让她快乐了。”
“如果我们留下,”科拉说,“明戈是不会接受像我这样的人的。逃犯。那些无处可去的人。”
“谈一谈有好处。”瓦伦丁说,“谈开了,可以消除误会,谈好了,你就能看到事情的真相。我们一定能看到农场的思想倾向。农场是我的,但它也是大家的,是你的。我一定会服从人民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