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第安纳 Indiana(第5/13页)
最后,他选择以演讲为业。站在父母的客厅,对一群波士顿名流组成的听众发表讲话,随后前往这些名流的府邸,乃至新英格兰各地的有色人礼拜堂、循道宗的教堂和大讲堂。有时去到某座建筑物,除了那些建造它们的男人和清洁它们的女人,他是第一个踏入其中的有色人。
面红耳赤的警长们以寻衅滋事为由逮捕他。他因为煽动暴乱而入狱,尽管那不是暴乱,而是和平集会。马里兰州的法官埃德蒙·哈里森大人签发了针对他的逮捕令,指控他“散布穷凶极恶的、危害健康社会肌体的典型说教”。他朗读自己写的《美国黑人权利宣言》时,遭到一伙白人暴民的殴打,幸为听众所救。从佛罗里达到缅因,他写的小册子,后来还有他的自传,和他的画像一起被投入火堆,当众焚烧。“画像代我受过,总要好过本人的真身。”他说。
他平静的举止之下,暗地里受着怎样的煎熬,谁也说不上来。他保持着无动于衷,处事淡漠。“我就是植物学家所说的杂交种,”他在科拉第一次听到的报告会上说,“两个不同的大家庭的混合物。如果是鲜花,这样的杂交会让人赏心悦目。如果这样的融合表现为血和肉,有人便要大为光火。在座的诸位要认清它究竟是什么:一种新的美来到了这个世界,它在我们周围遍地开花。”
那个八月的夜晚,蓝德结束演讲之后,科拉和罗亚尔在礼拜堂的台阶上坐下。居民们从他们身边鱼贯而过。蓝德的一席话还让科拉陷在忧郁当中。“我不想让他们把我撵走。”她说。
罗亚尔翻过她的手掌,用大拇指摩挲她新生的茧子。用不着担心,他说。他提议出去转转,多看看印第安纳,一直在劳动,权当一次休息。
第二天他们就赶着马车出发,拉车的是两匹花斑马。她已经用工资买了一条新裙子,一顶无檐女帽。帽子遮住了太阳穴上的伤疤,大抵可以遮住。这道伤疤近来让她感觉紧张。对烙印的事,她以前从没考虑太多,奴隶主总喜欢在自家奴隶身上烫个X啊、T啊、三叶草什么的。西比尔的脖子上有个皱巴巴的马蹄铁形状,粉红色,很丑陋——她第一个主人是养驮马的。科拉还从未挨过这样的烫,她要为此感谢上帝。可我们一直都留着烙印,就算你看不见,它也烙在你心里,如果不是没有的话——兰德尔的手杖留下的创伤是完全相同的东西,标明她是他的。
科拉去过城里好多次了,甚至还曾爬上白色面包房的台阶,买过一个蛋糕。这一次罗亚尔赶着车走了相反的方向。天空像一块石板,但天气仍然很热,一个八月的下午,让你知道这样的日子正在一天天地流尽。他们停下马车,到一块草场的边上,坐在一棵野苹果树下野餐。他带了些面包、果酱和香肠。她让罗亚尔抬起脑袋,枕到她腿上。她还考虑把两只手伸到他耳朵后面,揉弄他软软的黑色鬈发,但旧日暴力的记忆涌上心头,于是她忍住了。
返程途中,罗亚尔赶着马车,拐上了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科拉本来不可能看见这条路的。棉白杨吞没了路口。他说他想给科拉看样东西。她以为那也许是一口池塘,或是某个无人知晓的僻静去处。但他们拐了个弯,停在一幢荒废的、摇摇欲坠的小屋前,它灰中泛白,像一块被人嚼过的肉。百叶窗歪斜,野草在房顶上鞠躬致意。用饱经风霜来形容未免过于文雅——这房子就像一条没人要的癞皮狗。她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污垢和苔藓让她的孤独感油然而生,即使罗亚尔就在身旁。
大屋里也是野草丛生,破土而出,穿透了地板。她捂住鼻子,抵挡恶臭。“跟这儿一比,粪肥也是香的。”她说。罗亚尔哈哈大笑,说他一直觉得大粪香味扑鼻。他移开地上的遮盖物,露出通往地窖的活门,再点燃一根蜡烛。楼梯嘎吱嘎吱地叫着,小动物在地窖里狂奔,对遭到的入侵义愤填膺。他数了六步,开始挖地。第二道活门露出来,他停了手,于是他们下到了车站。他要科拉小心脚下,灰色的烂泥让台阶格外湿滑。
这是迄今为止最破烂、最凄惨的车站。铁道与地面齐平,一下台阶就是铁轨,一路深入黑暗的隧道。一辆小手摇车停在铁轨上,钢铁的泵机等待着人类的触碰,好让它焕发生机。像北卡罗来纳的云母矿一样,长长的木板和支柱支撑着墙壁和天花板。
“这不是为火车头建造的。”罗亚尔说,“隧道太小了,你看。和其他线路都不连着。”
这里很久无人光顾。科拉问它通到哪里。
罗亚尔咧嘴一笑。“它在我之前就有了。接管这段铁道时,我要顶替的列车员带我看过。我用那辆手摇车走了几英里,可是太不安全了。墙挨在一起,越来越窄。”科拉知道,最好别打听这是谁修的。铁道上的所有人,从伦布利到罗亚尔,都用差不多的话来搪塞,“你以为谁修的?还能有谁修?”她打定主意,总有一天要让他讲出来龙去脉。
这段幽灵般的隧道从来没有投入使用,罗亚尔说,反正没人知道它有没有用过。没人知道它什么时候挖出来的,又有谁曾经住在地上。有些司机告诉他,建房子的是昔日考察者中的一位,类似刘易斯和克拉克,他们勘测美国荒野,绘制地图。“如果你走遍全国,”罗亚尔说,“从大西洋到太平洋,从尼亚加拉瀑布到格兰德河,那么你还会在这儿,在印第安纳的树林子里安家吗?”有位老站长猜测,这是独立战争期间一位少将的家,此人目睹了太多的杀戮,于是在完成建国大业之后,便从这个年轻的国家引退了。
遁世者的故事更为合理,但罗亚尔认为军事部分言过其实了。科拉有没有注意到,根本不存在有人在这儿住过的迹象,甚至没有一根用过的牙签,墙上也一颗钉子都看不见?
一个想法如阴影般逼近科拉:这座车站并非线路的起点,而是终点。工程并不是在这座房子下面开始的,而是在黑暗坑洞的另一端。仿佛世界上再也无处可以逃奔,只有一个个要逃离的地方。
在上面的地窖里,食腐动物恢复了活动,挖呀挖。
这样一个潮湿的小洞。任何以此为起点的旅程都只能落得不幸的下场。她上一次出发的车站灯火通明,在舒适性上毫不吝啬,送她前往丰裕的瓦伦丁农场。那是在田纳西,他们等待乘车远离里奇韦无法无天的危险行动。想起那天夜里的种种变故,她的心跳仍然会加快速度。
一离开里奇韦和猎奴者的马车,救命恩人便自报家门。在城里发现她的人是罗亚尔;他的搭档名叫红头雷德,因为他长了一头铁锈色的鬈发;胆小的那个叫贾斯廷,是个像她一样的逃奴,还不习惯对着白人挥舞猎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