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第安纳 Indiana(第7/13页)

在约定的那一天,贾斯廷最后一次外出工作。直到夜幕降临,才有人注意到他不见了;雇主坚称贾斯廷当天早晨根本没有露面。十点钟的时候,他已经进了罗亚尔和雷德的马车后厢。他们在城里看见了科拉,于是计划发生了改变。

火车驶入田纳西站。这是迄今最华丽的机车,即使透过包覆的煤灰,闪亮的红色油漆仍然反射着灯光。司机性情开朗,嗓音浑厚。他礼数周全地打开旅客车厢的门。科拉怀疑铁路司机统统害上了一种隧道的疯病,无一例外。

一开始是摇摇晃晃的货车车厢,后来是把她运往北卡罗来纳的平板货车,如今迈进一节名副其实的旅客车厢——设施齐全,安静舒适,一如她在历书上所见——实在是一大乐事。里面有足够三十人使用的座位,宽大而柔软,烛光所及,黄铜的配件闪闪发亮。还有新鲜清漆的味道,让她感觉自己就像初登新船的乘客,要参加一次神奇的处女航。科拉一个人睡三个座儿,几个月来,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困于阁楼的昏暗和锁链的束缚。

她醒来时,铁马依然在隧道里奋力奔驰。伦布利的话回荡在她耳畔:如果想看看这个国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你们得坐火车。跑起来以后,你们往外看,就能看到美国的真面貌。这是句玩笑话,是的,从一开始就是。在她的旅途中,窗外只有黑暗,以后也将只有黑暗。

她前面的座位上,现在是贾斯廷在讲话。他说他哥哥,还有三个他从未见过面的侄女,现在都住在加拿大。他在农场待几天,然后就北上。

罗亚尔向逃奴保证,铁道可以为他效劳。科拉坐起身,罗亚尔又把对她的逃奴旅伴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她可以继续前往印第安纳的中转站,也可以留在瓦伦丁农场。

白人把约翰·瓦伦丁当作自己人,罗亚尔说。他的肤色非常浅。但任何一个有色人都能马上认出他的非洲血统。不管有没有那样的鼻子,那样的嘴唇,那样茂密的头发。他母亲是裁缝,父亲是白人商贩,每隔几个月路过一次。那男人临死时,把地产留给了儿子,这是他第一次承认自家墙外的这个男孩。

瓦伦丁想在土豆种植方面一试身手。他雇了六个自由民在他的地上干活。他从未声称自己是他不是的那种人,但并不纠正别人的臆断。瓦伦丁购入格洛丽亚时,没人多想。留住女人的一种方式是给她套上枷锁,尤其像瓦伦丁这样,在罗曼蒂克的情事上还是新手的话。只有约翰、格洛丽亚和本州另一头的一位法官知道她是自由的。他喜欢读书,教妻子识字。他们养了两个儿子。他给了他们自由,邻居认为此举心胸开阔,只是有些浪费。

大儿子五岁那年,瓦伦丁的一个车倌因为目光鲁莽被吊死了,继而遭到焚烧。乔的朋友们坚称他当天没有进城;一位与瓦伦丁关系不错的银行职员向他通报了传言,说那女人只想激起情人的妒意。瓦伦丁看到,随着时间的流逝,种族暴力在表现形式上只会变得更为残忍。它决不会减少或消失,近期不可能,在南方不可能。他和妻子认定弗吉尼亚不适合养育后代。他们卖掉了农场,另择他乡。印第安纳的土地便宜。那儿也有白人,但不会如此之近。

瓦伦丁了解了印第安玉米的脾性。三个幸运的季节接踵而至。他回到弗吉尼亚走亲戚,借机宣传新家园的种种好处。他雇请老友。在找到自己的落脚点之前,他们大可以住在他家;他的田亩已经扩展。

那些客人是应邀而来的。而科拉见到的这座农场源自一个冬夜,下过一场缓慢而厚重的大雪,天地模糊一片。一个形容凄惨的女人在门口出现,她已经冻得半死了。玛格丽特是从特拉华跑出来的逃奴。在前往瓦伦丁农场的旅途中,她饱受折磨,离开主人之后,一连串心肠冷酷的人带她走了一条曲折的路线。一个下套捕兽的人,一个借着巡回演出兜售万灵药的商贩。她跟一个江湖牙医走乡串镇,直到此人开始诉诸暴力。在两地之间,她遭遇了暴风雪的袭击。玛格丽特求告上帝,求他救她,并保证从此告别她在逃跑过程中表现出的罪孽和道德上的缺陷。瓦伦丁家的光在黑暗中浮现。

格洛丽亚尽力照料这位访客;医生骑着小马赶到。玛格丽特的风寒从未消退。几天后,她断了气。

此后,瓦伦丁又一次到东部出差,一张反奴隶制会议的大幅广告让他突然止步。雪地里的女人诚如使者,代表着一个被剥夺了一切的部族。他加入了他们的事业。

到那年秋天,他的农场成了地下铁道新开张的一个办事处,逃犯和列车员往来频繁。有些逃奴停留的时间久一些;如果他们出力,可以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他们种植玉米。在一块杂草丛生的土地上,一位从前的种植园砖匠为一位从前的种植园铁匠盖起了一座铁匠铺。铁匠铺以非凡的速度吐出钉子。男人们放倒树木,建起木屋。一位德高望重的废奴分子在前往芝加哥的路上,到这儿待了一天,后来又待了一个星期。各界的名流、演说家和艺术家纷至沓来,出席星期六之夜就黑人问题举办的讨论会。某位自由民在特拉华有个妹妹陷入困境,于是前往西部,寻找新的开始。瓦伦丁和农场的父母们出钱,要她给孩子们上课,这里的儿童一直在不断增多。

罗亚尔说,凭着一张白人的脸,瓦伦丁前往县政府所在地,为黑脸的朋友购买地皮,他们是西来的从前的农工,在他的农场找到避难所的逃犯。现在有了生活的目标。瓦伦丁到来时,印第安纳的这一带还没有人烟。一座座城镇随即涌现,因为不懈的美国式的渴望而快马加鞭,黑人农场坐落在那儿,犹如天然的风景,浑然于山水之间。半数的白人商店仰仗它带来的客源;瓦伦丁农场的居民填塞了广场和星期天的市集,叫卖自家的手工产品。“这是个疗伤的地方。”罗亚尔在北行的火车上告诉科拉,“你能拾掇拾掇自己,为下一段行程做好准备。”

前一天夜里,在田纳西,里奇韦把科拉和她母亲称做美国天命出现的一道裂缝。如果两个女人就是一道裂缝,一个村落又该是什么?

罗亚尔没有提及主导每周例会的那些哲学争论。对有色人同胞下一个阶段的前进方向,明戈有自己的计划,蓝德的主张精致但晦涩,是一份并不容易服用的药方。救出科拉的列车员也回避了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那就是白人拓居者对边远的黑人村落日益增长的怨恨。意见分歧很快会让他们自己为外界所知。

他们在喧嚣的地下管道向前飞驰的同时,一条芝麻大的小船也在千万个不可能汇成的海洋上达成了自己的目标——罗亚尔这一番赞语果然奏效。啪地一下,科拉的手拍在头等车厢的软垫上,她说,农场正是她想要落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