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世界(第5/6页)

当时弗兰卡还没有像几年后经过各大学的示威游行变得那么关心政治,但她懂得,曾经发生了能戏剧性改变世界命运,甚至说差一点能毁灭世界的事情。当她第一次与一个男人日日夜夜沉浸在温柔乡中时,加勒比海水域游弋着的所有核武器能够把世界的大部分地区化为灰烬。她吃惊地意识到,当人们沉湎于自己的私人情感时,是会彻底背对整个世界的。

弗兰卡又投身到紧张的学习中,心满意足,如虎添翼。只是为了开心和把刚刚从那个钳工身上学到的东西运用到实践中去,她与民俗学助教开始了一段恋情,她要让他明白小圆面包的形状是什么样的。

三周以后海因里希和弗兰卡还见了最后一面,一起喝了杯温度适中的啤酒。

“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他说,“我正在编写新的电话簿。”俏皮话一直要说到底,但她现在听到这类话已经笑不起来了。她望着他想起了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些充满激情并让她学到很多东西的夜晚,她还是感激他的,可他已经不再能让她燃起激情。

不久后海因里希退了役。他惹了大麻烦,因为在整个古巴导弹危机期间,当部队进行战争动员时,他却没了人影。现在他拿了补偿费回到乌尔姆,想在那儿开间洗衣店。

弗兰卡忘了他,却也未能彻底忘却。她和男人们的关系不错,有激情,不复杂。近年来她有过几段较长的恋情,后来嫁给了一家铜丝厂的厂长。他有钱,她也有钱,他们很幸福。弗兰卡把名字又改回弗兰齐斯卡,她从事法语和意大利语文学的翻译工作。她丈夫和她经常到世界各地去旅游,他们相处得很好,他们没有孩子。弗兰齐斯卡并不确切地知道她丈夫是否一直对她忠诚。他们两人不是那种不停地用打监控电话的方式折磨对方的两口子。他们俩都认为吃醋是一种很愚蠢、很没有必要的习性。弗兰齐斯卡认为要是不过分监视对方,也就没有必要吃醋,她丈夫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他们从容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从不用毫无意义的问题来破坏美好的东西。在经历了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之后,他们仍旧喜欢有时在一起行房事。在所有这些年中,弗兰齐斯卡只有两次欺骗了她的丈夫,都是纯粹由激情引起的短暂恋情,每次都是一夜情,这根本不算数。她所追求的爱情是否确实存在,这一点她不知道。她感到,人们对爱似乎有许多期待,甚至似乎有爱的证明,但爱本身却像燃烧的荆棘中的上帝,是隐形的,是摸不着的幻象,但存在着感应。

1989年秋,弗兰齐斯卡的丈夫为了一笔新的铜丝生意逗留在新西兰,要在那边待十四天。这段时间她去慕尼黑拜访一位女友,本想与她一起购物和看戏,但这位女友的父亲遭遇事故,她得照顾父亲。于是弗兰齐斯卡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她住在斯图加特附近。

那天的天气灰蒙蒙的,让人伤感。弗兰齐斯卡坐在头等车厢里望着窗外的雨。她现在四十六岁,有时想重新还原成那个不安分、活泼好动的弗兰卡,想重新体会迷惘、心跳、蹦蹦跳跳地在路上走的滋味,渴望能够胡思乱想以及不思而行。但她已经上了岁数,是个穿阿玛尼衣服、戴着钻戒和贵重手表的女士,冒险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她走进餐车,要了葡萄酒和一些吃的。当她等着上菜时,车厢里响起了广播声:“下一站是乌尔姆。下一站:乌尔姆火车总站。”

乌尔姆。二十七年前,海因里希当时不就是去的乌尔姆吗?也不知他是否还生活在那儿。突然,她自当时一别第一次萌生了想再见到海因里希的强烈愿望,也许是因为乌尔姆现在与她近在咫尺。兴之所至,她有时间,开往斯图加特的火车多的是,中途下趟车易如反掌。弗兰齐斯卡把订餐的钱放到桌上,饭还未到,葡萄酒还没喝完,她就回到了自己的车厢,为了穿大衣和取箱子。她不去想自己要干什么,她就是有这个愿望,伤感突然不翼而飞。

火车停在了乌尔姆,弗兰齐斯卡下了车,兴冲冲地,有些跃跃欲试。“我倒要看看。”她边想边向邮局走去,那里有带地址的电话簿。

她很快找到了他的名字,姓他那个姓的并不多,地址也有。弗兰齐斯卡记下了地址,没记电话号码,然后她叫了一辆出租车。

直到站在他住的房门前,那是幢住有很多家的老式出租公寓,他住在二楼,她才突然觉得有些唐突。他肯定结婚了。他一准认不出她了。现在他该六十二岁了。她该怎么向他的妻子解释自己是谁以及为什么按门铃呢?年轻时的一位女友,碰巧来乌尔姆,一次短暂的再会,只需十分钟。最后好奇心战胜了害怕和顾忌,弗兰齐斯卡按下了门铃。她让出租车司机等着她。

房门打开了。她上了二楼,他站在那儿。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但他的脸上却露出了疑惑。他上了岁数,发了福,上身穿着件柔软的毛衣,下身着褐色灯芯绒裤子,膝盖处已经向外鼓起。他站在那里凝视着她。

“你还认识我吗,海因里希?”弗兰齐斯卡边问边向他伸出了双手,“我是小女大学生,弗兰卡。”

“我认不出来了,”他说着把她拥入怀中,“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快三十年了,”弗兰齐斯卡一边回答一边望着他,“我恰巧路过乌尔姆,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她看着他那张疲倦而沧桑的脸,深深的皱纹,过度饮酒留下的痕迹。他戴着一副眼镜,但他那浅色眼睛中仍有些许年轻时的那种魅力。

“进来吧。”他说着把她让进了屋子,屋里通风不够,有股发霉的味道。有些俗气的起居室里放有皮制长沙发、靠壁组合柜和电视机,弗兰齐斯卡坐到沙发上。她脱去大衣,他拿来了白兰地和两个酒杯。

“小弗兰卡,”他边说边审视地看着她,“跟我相比你保养得不错。”

“我比你也年轻整整十六岁呢。”她笑道。“十六岁?你那时就那么年轻?”

他们碰了杯,喝着酒,弗兰齐斯卡问道:“你都做些什么?洗衣房怎么样了?来,讲来听听。”

“这些你还知道?”他感到有些吃惊,“是的,当时我是开过洗衣房,一共两家,生意不错。现在我提前退休了,出过事故。”他撩起裤腿指了指一块大红伤疤,“肝也不好。酒喝得太多。”

“结婚了吧?”弗兰齐斯卡问道,她在这套荒凉的公寓住房中看不到丝毫女人留下的痕迹。“三回。”海因里希边说边自信地坏笑了起来,他的这种调皮的坏笑当时曾那么吸引她。“结了三回,离了三回,有两个女儿。你呢?”“婚姻美满,没有孩子。”弗兰齐斯卡说。她审视地望着他。“我还记得一切。”她微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