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11/14页)

猫脚似有若无,不论走到任何地方,从未发生过笨重的脚步声,宛如腾云驾雾,水里敲磬,洞中抚琴;又如“尝遍人间甘辛味,言外冷暖我自知。”①不论“俗调”的洋楼,还是标准的厨房,也不论是车夫老婆、包车夫、厨子、伙夫,还是小姐、丫环,甚至鼻子夫人和老爷,我想见谁就见谁,想听什么就听什么,伸伸舌头,摇摇尾巴,胡子一扎撒,飘飘然归去来也。咱家擅于此道,在整个日本国也名列前茅。连自己都怀疑,咱家大概是继承了旧小说里描写的猫怪的血统吧!传说癞蛤蟆头上藏有夜明珠。而咱家,不要说天地神佛、生爱死恋,就连嘲弄天下的祖传妙药,也无不囊括于尾巴尖上。咱家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金田府的走廊里横行,那比金刚力士踏烂一堆凉粉还要容易。这时,连咱家自己都对本身的力量由衷地钦佩。当咱家意识到这多亏平素所珍爱的尾巴时,心想:对它可慢待不得的,理当顶礼膜拜咱家那尊敬的尾巴大仙,视它猫运长久。

①冷暖我自知:语出宋朝道元著《景德传灯录》。其他字句,系猫公杜撰。

咱家略微低头看去,却总是找不准方向。必须望着尾巴行三拜之礼。为了望见尾巴,当咱家回身时,尾巴也随之而转;扭过头来、想要迎头赶上时,尾巴也保持原有的距离跑到前面。果然厉害!天地玄黄,无不囊括于三寸之尾。确是灵物,咱家毕竟不是他的对手。追逐尾巴七圈零半,力竭身虚,这才作罢。眼前有点天旋地转,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但是,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便又到处乱闯。

忽听纸屏后鼻子夫人在说话。关键时刻!咱家立刻站住,竖起两耳,凝神倾听。只听鼻子夫人照例尖声尖气地说:

“一个穷教员,还很神气哩!”

“哼!是个神气的家伙!为了给他点教训,先收拾他一通!那个学校里有咱们的同乡。”

“都有谁?”

“有津木乒助,福地细螺。可以托他们去挖苦那个穷教员一通!”

咱家不知金田老兄家乡何处,只觉得那里的人尽是些怪里怪气的名字,有点吃惊。只听金田老板继续问道:

“那个家伙是英语教师吗?”

“噢,据车夫老婆说,他专教英语入门课本什么的。”

“反正不回(会)是个正派的教员!”

“不回是……?”把‘会’说成‘回’,少不得又叫咱家拍案叫绝了。

鼻子夫人说:“近来我遇见乒助,他说‘我校有个奇怪的家伙。学生问:老师,番茶①用英语怎么说?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说:番茶就是savage tea,(蕃人之茶——译者),’这已经在教员当中成为笑柄。他说,‘有了这么个教员,搞得众人不安。’他指的大概就是那个家伙吧!”

①番茶:即粗茶,教师误译为著人之茶,出了笑话。

“肯定是他。面相就带出他会说出那种蠢话来,还留了一大把胡子。”

“混帐东西!”

留胡子就混帐?那么,我们猫族可就没有一只是好种了。

“还有那个叫什么迷亭还是‘酩酊’的家伙,准是个发疯的贱痞!说什么伯父是牧山男爵。看他那副德行!我就认为他不可能有个男爵伯父嘛。”

“不管哪个野种说什么话你都信,可恶!”

“骂我可恶?你这不是欺人太甚吗?”鼻子夫人觉得非常遗憾。

奇怪的是关于寒月,他们却只字不提。是在咱家潜入之前早已结束了那篇《评论记》呢,还是他已经落选,不值一提了呢?这一点令人忧心,却又毫无办法,佇立片刻,只听隔着走廊那个房间的铃声响起。哈哈,那里也出事了。“赶快!”咱家抬腿直奔那厢去了。

来到一看,一个女人在独自高声讲些什么,声音很像鼻子夫人。据此推测,大约她便是府上小姐胆敢使寒月君投河未遂的那位女主角吧!惜乎,隔着一层纸屏,未得一睹芳姿,因而说不准她的脸心是否也供奉一只硕大的鼻子。不过,听她说话的腔调和盛气凌人的样子,综合起来观察,绝不会是一只貌不压众的蒜头鼻子。那女子喋喋不休,对方的语声却很微弱,大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打电话”吧!

“是大和茶馆①吗?明天,我去看戏。给我预订三排座……听见了吗……明白啦,……什么?没明白?唉,真讨厌。叫你订一张三排……什么……订不成?怎么会订不成?要订……嘿嘿嘿,是开玩笑?……有什么玩笑好开……干么拿人开心!你究竟是谁?是长吉?长吉之流懂个屁!去叫老板娘来接电话……什么?你一切事都能办……你太冒失。你知道我是哪一位吗?是金田小姐哟!嘿嘿……说什么洞晓一切?你这人真混……一提金田……什么?‘多蒙惠顾,谢谢!’……谢我什么?不爱听……唉哟,又笑起来了。你简直是混蛋加三级……怎么,我说的不对?……若是过于欺负人,我可要挂断电话哟!放明白点儿,你不怕吗?……你不说,谁知道……你倒是快说呀……”

①大和茶馆:是家戏园子里的茶馆。

大约是长吉挂断了电话,压根儿听不见回音。小姐发起脾气来,把电话铃按得丁当作响,脚下又惊动了哈巴狗,突然汪汪地叫起来,咱家明白,这可大意不得,便嗖地窜出走廊,钻到地板下边。

这当儿,走廊上传出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开门声。是谁呢?仔细一听,来人说:

“小姐!老爷和太太有请。”好像是丫环的声音。

“不知道!”小姐给丫环吃了第一颗枪子儿。

“老爷和太太说有点事,叫我来请小姐去。”

“讨厌!不是说过,我不知道吗?”丫环又吃了第二颗枪子儿。

“听说是关于水岛寒月有点事……”丫环一机灵,想使小姐消消气。

“什么寒月、冷月的,烦死人啦。那张脸,像个窝囊废发傻似的。”这第三颗枪子儿,竟给还没出门的可怜的寒月兄消受了。

“哎哟!你什么工夫梳起西式发型?”

“今天。”丫环松了口气,尽可能简明地回小姐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