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徒(第7/10页)

“哎哟!外面下雨了吗?听到房檐流落雨水的声音了嘛。”我是很认真地在弹奏尤克莱利琴,并表现出一副陶醉其中的样子,所以经母亲这么一说,我感到可怜兮兮的,很想哭。妈妈,我已经是大人了啊。世上的事,我什么都知道。请你放心地跟我商量一切吧。家里的经济等什么事,请你毫不隐瞒地全部对我说吧。请你对我说“都是这种情况了,你也要体谅一下吧”,那我绝不会硬缠着你要买鞋子。我会做一个坚强、简朴、节约的女儿!这确实是真的呀。尽管如此,啊,突然想起有这么一首歌名叫《虽然如此》。于是,一个人哧哧地笑了起来。一留神,我发现自己呆然地将双手插入锅中,像个傻瓜一样想这想那的。

不行,不行!得赶快为客人做晚饭了。刚才的那条大鱼怎么弄呢?总之,先切成三段,再抹上豆酱放着吧。这样吃起来,一定非常美味。做菜就必须全部靠自己的第六感了。黄瓜还剩了一点儿,就用它做三杯醋黄瓜。下面是我拿手的煎鸡蛋了。再接下来还有一道菜。啊,对了!做一道洛可可式[7]料理吧。这可是我设计的一道菜。在碟子里一一放入火腿、鸡蛋、芹菜、卷心菜、菠菜,厨房里的剩菜的东西全部汇集在一起,五颜六色,把它们搭配得很漂亮,然后很有技巧地把它们排列好端出来。这不费事,又经济实惠。虽然它并非美味,但是餐桌上会显得华丽非凡,看上去是一个非常奢侈的盛宴。鸡蛋的后面有芹菜叶,它的旁边是呈珊瑚状露出头来的火腿,卷心菜的黄叶子就像牡丹花瓣一样,就像鸟儿的羽毛扇子一样铺在碟子上。绿色欲滴的菠菜就像牧场,像湖水一样。这样的拼盘并排放上餐桌上两三个,客人们一定会偶尔想起法国的路易王朝吧。怎么会那样呢?反正我是做不出什么好吃的菜肴,但是至少会把菜的外形搞得很美观,让客人感到眼花缭乱,蒙蔽一下他们。菜肴的外观是最主要的。基本上这样可以蒙混过去了。不过,这个洛可可式料理需要有相当的绘画才能。关于色彩的搭配,如果没有比别人更加敏感的话,就会失败。至少得有像我这样的精细啊。前几天,在词典上查了一下“洛可可”这个词,其定义为“仅此华丽、没有实质内容的装饰风格”,很好笑。回答得真漂亮!美丽还要有什么内容吗?纯粹的漂亮,总是毫无价值,没有道德的。一定是这样!因此,我喜欢洛可可。

总是如此。在我做菜,不断尝味道时,总会不由得感到虚无得很。我累得要死,很不舒畅。这是因为我所有的努力都陷入到一种极限状态。已经不行了,已经这样了。随它去好了。终于,叹声道“好吧!”豁出去了。于是,我胡乱地整了一下味道和外观,接着吧嗒吧嗒地搞了一下,带着一脸的不高兴,把它端给了客人。

今天来的客人都特别郁郁不乐。他们是大森的金井田夫妇和他们7岁的儿子良夫。金井田先生已经快40岁了,却像美男子一样肤色白皙,令人作呕。他为什么抽“敷岛”等地的香烟呢?带过滤嘴的香烟,总给人一种不干净的感觉。香烟最好是不带过滤嘴的。因为吸“敷岛”等地的香烟,会让人甚至怀疑其人格。他向着天花板一个接一个地吐着烟雾,嘴里说着:

嗬,啊,原来如此!听说他目前在做一名夜校的老师。他的太太个子不高,战战兢兢,且很低俗。即便是很无聊的事,她也会扭弯了腰,把脸贴在榻榻米上,笑出眼泪来。有什么可笑的事吗?让人错以为那么夸张地笑趴下来,是一种什么高雅吧。说不定在现在这个世上,这种阶层的人们是最坏的、最肮脏的呢。或许他们就是小资产阶级、小官吏!甚至连他们的小孩子都喜欢卖弄小聪明,一点儿都没有天真、朝气之处。尽管这么想,但我还是把自己的这种情绪全部压抑了下来,向大家行礼、说笑,抚摸良夫的脑袋说:“真可爱,真可爱!”我完全是在撒谎,欺骗大家。或许金井田夫妇他们比我还要纯真呢。大家吃着我做的洛可可式料理,称赞我的手艺,我内心感到寂寞,感到生气,感到想哭。然而,尽管如此,我也努力地给他们表现出一副高兴地神情,并马上陪着他们一起吃了饭。不过,金井田先生的夫人纠缠不休地说着无趣的奉承话,我对此感到很恶心。好吧!我不要撒谎了。我严肃地说道:

“这种菜肴一点儿都不好吃。因为什么也没有,所以它是我的穷极之策!”我明明是打算把事实如实地说出来,可是金井田夫妇却几乎拍着手,欢笑地说道:“穷极之策,说得好!”我感到很委屈,想要把筷子和饭碗扔在桌上,大声地痛哭一场!我一直忍着,硬是无声地笑给大家看,结果连母亲也说道:

“这孩子越来越有用了啊。”母亲明明知道我难过的心情,可是为了迎合金井田先生的心意,竟说出这种无聊的话,还笑呵呵的。妈妈!你没必要去讨好金井田这种人。对待客人时的母亲不是我妈妈。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不能因为父亲不在世了,我们就这么卑躬屈膝?!我感到很可怜,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请你们回去吧!请你们走吧!我父亲是一个很出色的人。他待人温和,且人品高尚。不能因为我父亲去世了,就这么轻视我们。所以,请你们现在马上就回去吧!我很想对金井田这么说。可是,我还是很软弱,一会儿为良夫切火腿肠,一会儿给夫人拿酱菜,一直在为他们服务。

吃完饭以后,我立刻躲进了厨房,开始收拾、清洗餐具。因为我早就想一个人待着了。我并不是自命不凡,但我觉得没有必要勉强和那些人说话一致,一起欢笑。对那种人也要有礼貌,不不,绝对没有必要对他们阿谀奉承。我讨厌他们!我已经讨厌得无以复加。我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了。就连母亲不也是高兴地看见了我今天一直在忍耐、一直在亲切待人的态度了吗?仅仅那样,就可以了吧。是清清楚楚地区分世间的交往就是交往,自己就是自己,非常愉快地应付并处理事物好呢?还是即使被人说了坏话,也总不失去自我,不韬光养晦好呢?我不知道哪个是好?我很羡慕这样的人,他能一辈子都只在和自己差不多软弱、体贴、温和的人群中生活下去。如果什么辛苦都不去经历就能终其一生的话,那么就没有必要特意追求辛劳了。还是这样为好!

抑制自己的情绪,为别人效力,这本身肯定是很好的。可是,从今以后如果每天都必须对像金井田夫妇那样的人们强作欢颜、随声附和的话,我说不定会发疯的。我突然想到这么可笑的事情: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进监狱的。别说监狱了,我也做不了用人。我还做不了妻子。不,做妻子就不一样了。我一旦下定决心为了这个人而竭尽一生的话,无论怎么受苦,即使皮肤黑黑地劳作,也会因此充分地体会到生活的意义,有生活的希望。因此,我也会做得很出色。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会从早到晚像小白鼠一样为这个家忙碌地劳动。我会勤快地给家人洗衣物。越是脏东西堆积很多的时候,我越是很高兴。我是一个焦虑不安,如歇斯底里般心神不定的人。我会感到死不瞑目。当我把脏东西全部一个不落地洗完,晾晒到衣架上时,我才会感到心安理得,安然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