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是他(第5/9页)
“嗯,不,没关系。我睡了一天了。说真的,这样睡一天最省钱了。”他边说边收拾好了房间,然后跑着来到了门口。“您好!好久不见。”
他看了我一眼,立刻就把头低下了。
“房租我暂时付不了。”他突然冒出一句。
我一听立刻就火了,故意不去理他。
“我太太跑了。”他倚着拉门慢慢地蹲了下去。由于他背对着灯光,脸看上去乌黑。
“为什么?”我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
“我被她抛弃了。也许她有了别的男人。她就是这样的女人。”青扇一反常态,说话的语气很干脆。
“是什么时候?”我坐在了门口的地台上。
“大概是上个月的中旬。进来吧。”
“不了,我今天还有别的事情。”我感到心里有点发慌。
“说起来丢人,其实我每月的生活都是靠那个女人的父母寄钱。可是落到这个地步……”
见青扇不停地诉苦,我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他这是在下逐客令。于是我故意从袖兜里掏出香烟,问他有没有火。他默默地走到厨房,取来了一大盒廉价火柴。
“您为什么不工作?”我点燃香烟,暗下决心,今天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我没有能力,干不了工作。”他说话的语气还是刚才那么干脆。
“别开玩笑了。”
“真的,要是能干的话我早干了。”
我意外地发现青扇的为人竟然很老实。我有些心酸,可是如果同情他,房租就没有着落了。我告诫自己不能心软。
“这可就难办了。我也有我的难处,而且您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我把抽了半截的烟扔向了土间。火星散落在水泥地上,旋即又消失了。
“是的,我会想办法的。现在已经有眉目了。谢谢您。请您再坐一会儿吧。”
我叼起第二支烟,擦着了火柴。借着火柴的光亮,我偷偷看了一下刚才一直没有看清的青扇的脸,结果吓得我把火柴掉到了地上。我看见了一张恶鬼的面孔。
“那我以后再来。我不会逼你的。”我恨不得立刻逃离这里。
“知道了。还麻烦您特意跑一趟。”青扇恭恭敬敬地说着,站起身来。然后,他又自言自语地嘟哝了一句。“四十二岁的一白水星,流年不利丢了老婆。真倒霉。”
我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青扇的家,匆匆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随着渐渐冷静下来,我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看来我又上当了。青扇自暴自弃似的干脆的语气、念念有词叨咕的四十二岁,这些都是故意给我演的一场戏。我真是太天真了。像我这样心慈手软的人恐怕不适合做房东。
此后两三天,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青扇的事。我有幸继承了父亲留下的遗产,所以才能过上悠闲自在的日子。我也不想出去工作,对于青扇感慨自己不能工作,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假如青扇现在真的没有生活来源的话,仅凭这一点就可以说是一种少见的精神。不,精神听起来很美好,应该说是厚颜无耻的劣根性。我想,到了这个地步,要是不想办法查清那家伙的底细,自己就无法安心。
五月过去了。进入六月以后,仍然不见青扇有什么动静。我又不得不再去他家。
那一天,青扇穿得像个运动员,上穿带领汗衫,下面是一条白色的裤子。他显得有些羞涩地走出来。家里给人的总体感觉是明亮多了。他把我让进六叠的客厅。在房间的一角、靠近壁龛的地方放着一个不知何时购进的旧沙发,沙发的表面裹着灰色的天鹅绒,而且在榻榻米上面还铺上了淡绿色的地毯。房间的整体风格为之一变。青扇把我让在沙发上。
院子里的紫薇正在陆续绽放出猩红色的花朵。
“总是让您费心,实在是对不起。这回没问题了,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喂,小贞!”青扇挨着我坐在沙发上,然后朝旁边的屋子叫了一声。
一个身穿水兵服的娇小女子突然从四叠半的房间里冒了出来。那是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圆脸少女。她茫然地瞪起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眼神里透出几分天真。
“这位是房东先生,快打个招呼。这是我的女人。”
我惊得目瞪口呆。我这才明白,怪不得青扇刚才笑得那么不自然。
“找的是什么工作?”
少女又躲进旁边的房间后,我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又问起了工作的事。今天绝不能再上他的当了。
“写小说。”
“什么?”
“是这么回事。我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学习创作了。现在终于等到了机会。我打算根据真人真事写一篇小说。”他若无其事地说道。
“真人真事?”
“也就是说,把没有的事作为事实写出来。没什么可担心的。开头一定要这样写,大正[11]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县某村某街发成了某事,看了当时的报纸相比都会知道。接下来写的都是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也就是小说。”
青扇似乎为新婚妻子的事有几分心虚,总是躲避我的视线。他时而掸掸长发上的头屑,时而伸伸腿,渐渐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真的没问题吗?可别给我带来麻烦。”
“没问题,没问题,肯定的。”他连说没问题,不让我再说下去,然后又爽朗地笑了。我相信了他的话。
这时,刚才的那个少女端着一个放着红茶的银盘进来了。
“来,请您看一下。”青扇接过红茶杯递给我,在接过自己的红茶杯时这样说着回过头去。壁龛上的北斗七星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尊高约一尺的石膏胸像。胸像的旁边摆着一束盛开的鸡冠花。小女的脸上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她立刻用锈迹斑斑的银盆遮住胸像的半边,并睁大褐色瞳仁的大眼睛瞪着青扇。青扇挥起一只手仿佛要拂去那道视线。“您看看胸像的额头,被弄脏了吧?真拿她没办法。”
少女眨眼之间就跑出了房间。
“怎么了?”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听说是贞子以前的那个人的胸像。这是她唯一的嫁妆,她总要亲一下。”青扇无奈地笑了笑。
我心里感到很不舒服。
“您好像很难接受,可是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没有办法。看到这个会令她很感动,所以每天都要换花。昨天是大丽花,前天是鸭跖草,不,大概是朱顶红,也可能是大波斯菊吧。”
又在耍花招!要是就这样糊里糊涂上了圈套的话,又会像以前一样空手而归。我识破了他的诡计之后,便故意不搭他的话茬。
“我想知道,您已经开始工作了吗?”
“啊,这个嘛……”他喝了一口红茶。“马上就要开始了,没问题。说实话,我是学文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