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是他(第7/9页)

八月我去房总[17]的海边待了大约两个月,到了九月底我才回来。回到家的当天下午,我就带了一点儿当地的特产比目鱼干儿去了青扇家。这样一来,使他感受到我对他不同寻常的亲密友好,从而会倾尽全力。

我一走进院子,青扇就高兴地迎了出来。他头发剪得很短,因而越发显得年轻。不过,他的脸色却显得有些阴沉。他穿着一件藏青地碎白花单衣。我亲密地扶着他瘦削的肩膀随他一起走进了房间。屋子的中央放着一张矮桌,桌上摆着一打啤酒和两只杯子。

“真是不可思议,我猜您今天就会来。哎呀,太不可思议了!所以我一大早就做好了准备等您光临。真是不可思议。来,请坐。”

于是,我们悠闲地喝起啤酒来。

“怎么样?写完了吗?”

“写不下去呀!这里的紫薇上落满了秋蝉,从早到晚吵得我都快疯了。”

我被他逗笑了。

“真的,没骗您。我实在受不了,就把头发剃得这么短,还想了各种办法。今天您来得太好了!”他像滑稽演员似的噘起发黑的嘴唇,将杯里的啤酒一饮而尽。

“您一直待在这儿哪儿也没去吗?”我把贴在嘴边的啤酒杯又放下了。杯子里漂着一只像蠓虫似的小虫子,在泡沫上拼命地挣扎着。

“没有。”青扇将胳膊支在桌子上,把杯子举到眼前,呆呆地望着泛起的泡沫喃喃地说道:“我没地方可去。”

“噢,对了,我给您带来了特产。”

“谢谢。”

他仿佛在思索着什么,没有看我拿出的鱼干儿,仍然愣愣地望着自己的杯子。他的眼珠一动不动,好像是喝醉了。我用小指尖挑去泡沫上的小虫子,然后默默地喝干了杯子里的啤酒。

“有人说贫者必贪。”青扇喃喃地说道,“我认为完全正确。没有人甘于清贫,只要有钱……”

“怎么了?又在说醉话。”

我伸了伸腿,目光转向院子。我觉得这样你一句我一句没什么意思。

“紫薇树的花还在开着吧?真没意思,已经开了三个月了。该谢的时候不谢,这树真是不通人情世故。”

我佯作不知,拿起桌上的扇子,啪啦啪啦地扇起来。

“告诉您,我又变成一个人了。”

我转过头来。青扇给自己倒满啤酒,兀自喝着。

“其实我早就想问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怎么总是换来换去的呢?”

“不是我,是她们都跑了。我有什么办法?”

“是不是您压榨得太厉害了?您自己以前也说过吧。我说一句失礼的话,您是靠女人生活吧?”

“那是骗人的。”他从桌子下面的镍制烟盒里拿出一支香烟,一口一口地吸起来。“其实,我乡下老家每月都给我寄生活费。我并不否认,我经常换老婆这是事实。我告诉您,从衣柜到镜台都是我的。我的老婆都是只穿着一身衣服到我这儿来,然后可以随时离去。这是我的发明。”

“傻瓜!”我难过地喝了一大口啤酒。

“要是有钱的话……我渴望得到金钱。我全身都臭了。我想到五六丈高的瀑布下冲洗个干干净净。那样的话,我就能和您这样的好人更加平等地交往了。”

“请您不要在意那些。”

我本想告诉他不必担心房租的事,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我忽然想到他吸的是希望牌香烟。看来他并非完全没有钱。

青扇知道我注意到了他抽的烟,而且马上猜出了我的心思。

“希望牌的很好抽,既不淡也不辣,又没有怪味,所以我非常喜欢抽。首先名字就不错。”他自己辩解了一番之后,忽然语气一转。“小说我写了,大约有十页左右,然后就写不下去了。”他用夹着香烟的那只手慢慢地擦去鼻翼两侧的油脂。“我认为没有刺激是写不出来的,于是就做了一些尝试。我拼命攒钱,攒了十二三圆以后,就带着钱去咖啡馆,胡乱花个精光,借此体会悔恨之情。”

“写出来了吗?”

“没有。”

我听了忍俊不禁,青扇也笑着把烟扔到了院子里。

“写小说其实挺无聊的,无论你觉得自己写得多么好,可是在一百多年前早已有人写出更好的作品了。更新的、更前卫的作品其实在一百多年前就有人写出来了。你写的顶多是模仿。”

“不会吧。我认为前人不会比后人更高明。”

“您凭什么说得那么肯定?不要轻易就下结论。您不要说得那么肯定。好的作品都有自己鲜明的个性,写作品就要写出个性。写候鸟就无法写出个性来。”

天快黑了。青扇用团扇不停地拍打着小腿驱赶蚊子,由于附近有草丛,所以蚊虫很多。

“不过,有人说没有性格是天才的特质。”

我试探着说道。青扇一听,不满地噘起了嘴,可是却暗暗地露出了狡黠的微笑。我捕捉到了他的这个细微变化。顿时,我的酒醒了。果真如此。他肯定是在学我。记得我曾经对他的第一个太太说过不靠谱儿的人是天才,这件事青扇也一定听说了。结果这成了一种暗示,一直不断地作用于青扇的内心,左右着他的行动。青扇到目前为止的异于常人的态度似乎都源于不想辜负我在言语中随意对他的评价。这个男人下意识地依赖着我,极力讨我的欢心。

“您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再做傻事了。我的这个房子也不是闲着没用,土地的租金从上个月开始又涨了,而且税金、保险费、修缮的费用等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给别人添了麻烦还那么心安理得,究竟是举世罕见的傲慢精神[18],还是乞讨本性?到底是哪一个?不要老是指望别人!”说完以后,我就站了起来。

“啊……这样的夜晚我要是能吹笛子就好了。”青扇自言自语地说着,把我送到了檐廊。

我要下到院子里时,因为太黑一时没找到木屐。

“房东先生,电灯被停了。”

我好不容易找到木屐穿上,然后偷偷地瞧了青扇一眼。清澄的星空下,远处新宿一带灯火辉煌,宛如烧起了一场大火。青扇站在檐廊前,呆呆地望着那边。我想起来了。从一开始我就觉得青扇的面孔似乎在哪里见过。现在我想起来了,不是普希金。青扇的面孔跟从前的房客——那个啤酒公司技师的老婆一模一样。她一头白发,留着短短的平头。

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我一连三个月都没有去青扇那儿。青扇当然也不会来我这儿。我们只是在澡堂遇见过一次。当时已将近半夜十二点,澡堂也快关门了。青扇赤条条地坐在榻榻米上剪着脚指甲。他好像刚从澡堂里出来,从瘦削的肩膀上不断地冒着热气。他看到我,脸上并未显出惊慌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