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三(第2/11页)

“不,我的意思不是当上班族。”

“那,你要干什么?”

“画家。”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啊?”

我无法忘记比目鱼当时的表情,他缩着脖子诡笑的样子显得是多么狡猾。与轻蔑类似,但又不同。如果把人世比作大海的话,那万丈深的海底想必随处漂荡着这种奇妙的阴影。他的笑容,仿佛让我瞥见了成人生活的基底。

“你要是这么想的话我们就无话可谈了,你根本没有痛下决心。再想想吧,今天晚上再认真考虑考虑。”比目鱼说完,把我驱逐似的赶回了二楼。我躺在床上,脑海里空空如也。天明后,我逃离了比目鱼的家。

“傍晚我肯定会回家的。我去朋友那里了,找他商量将来的出路,请不要担心。抱歉。”我用铅笔在便签上醒目地写了一句话,然后附上堀木正雄的姓名和位于浅草的住所,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比目鱼的家。

我并不是因为被比目鱼灌输了一通大道理,觉得不甘心才逃走的。正如比目鱼所说,我确实心思未定,对将来的出路自己没有一丝头绪,这么大人了还给比目鱼家里添麻烦。我觉得比目鱼也真够可怜。要是过段时间自己万一有了发愤图强的志气,可重新做人的资金还需每月由穷得叮当响的比目鱼援助,一想到这里我就心里不是滋味,简直如坐针毡。

话说回来,我也不是真想找堀木商量什么所谓的“将来的方针”,才离开比目鱼家的。我不过是想让比目鱼放心罢了,哪怕一会儿也好(与其说我是从侦探小说中逃得愈远愈好的策略中得到灵感,写了这张便条——我心里一定暗暗这么想过,倒不如说,我是害怕比目鱼突然遭受打击而方寸大乱。也许这么说才更为准确。虽然到头来终究会败露,但我就是害怕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总要稍加掩饰,这也是我可悲的特质之一。与世人所嘲讽的“撒谎”性格有些类似,但我并不是为了给自己带来利益才要掩饰的,只是周遭氛围的突变,会让人害怕得快要窒息。即便后来我发现反倒对自己没什么好处,但我也会拿出自己天生的“必死的奉献精神”,哪怕是愚蠢透顶,也不知不觉冒出一两句虚言。不过,这种天性也被世间的所谓“正直之人”大大利用)。因此,我不过是在便签上写下了突然从记忆的深渊浮现出来的堀木的住所和姓名罢了。

我出了比目鱼的家门,一直走到新宿,卖掉怀里的书后,便不知该怎么办了。我人缘很好,但从来没真正体味过“友情”,堀木那样的狐朋狗友暂且别论,我对所有的人际交往只感到痛苦。我靠着插科打诨缓和此种痛苦,反而被折磨得筋疲力尽。哪怕是在人来人往的街上看到有一面之缘的人或是类似长相的脸,我都会吓得魂飞胆散,被一种眩晕般的不快的战栗席卷全身。因此,我虽然知道别人都喜欢自己,但我就是缺乏爱人的能力(其实,就算是世上的其他人,果真就有“爱”的能力吗,对此我深表怀疑)。我因此不可能有所谓的“亲友”,除此之外我甚至没有“拜访”的能力。别人家的门对我来说,简直比那神曲中的地狱之门还要令人毛骨悚然,我仿佛能着实感到门背后深处,有一头恶龙一般浑身散发着腥味的怪兽在蠢蠢欲动。这绝非夸张。

我跟任何人都不交往。我哪儿也不去。

堀木。

正如便条上写的那样,我最终还是决定去浅草的堀木那里,这真是弄假成真。以前,我从未自己主动去过堀木的家里。大多是我发电报把他叫到我那儿。可如今,我连发封电报的钱都拿不出来了,或许是破落之身的偏见吧,我怕就算我发了电报堀木也不肯来,便决心亲自上演自己最不擅长的“拜访”,然后叹了口气乘上了市营电车。当我想到这世上仅剩的一根救命稻草竟然是那个堀木的时候,我顿觉后背发凉,悲从心来。

堀木在家。他家在一条肮脏小巷的最里头,住在二楼。堀木的房间只有六铺席大。堀木的年迈的父母和三位年轻的匠人,在楼下敲敲打打地缝鞋绳、做木屐。

那日,堀木向我展示了他作为大城市人的崭新一面。通俗点说,就是不吃亏的特性。我见识了自私自利的他的冷漠与狡猾,愕然了,我这个乡下孩子看得目瞪口呆。他果真和我这个无边无际地四处漂泊的男人不一样。

“我真是佩服你。大叔批准了吗,肯定还没吧?”

我确实没敢说,我是逃出来的。

我又像以前那样企图蒙混过关,虽然明知很快就会被堀木看穿,我还是模棱两可地回答。

“啊,反正会没事的。”

“喂,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警告你,你也适可而止吧,别再做傻事了。我今天有事,这段时间忙得晕头转向。”

“有事,什么事?”

“喂,喂,坐垫的线可别拽断了。”

我一边说话,一边有意无意地用指尖玩弄着坐垫上的线头,还不时用力扯一下——四角上都有,好像缨子似的。堀木对自己家的东西,哪怕是坐垫上的一根线都极为珍视,他面无羞耻地责备我,怒目圆睁,火冒三丈。仔细想想便不难发现,堀木在与我以往的交际中,确实未曾失去过什么。

堀木的老母亲用盘子托着两碗年糕小豆汤上来了。

“啊,这是……”堀木好像一个货真价实的孝顺儿子似的,唯唯诺诺地朝向老母亲,话语变得不自然起来。

“真是麻烦了,是年糕小豆汤吗?真是豪爽。本来不用这么客气嘛。我马上有事就要出门了。不,这是您最拿手的小豆汤,还是不要浪费了。那我就吃了。你也来一碗吧,怎么样?这可是我老妈特意做的。啊,这玩意儿可真好吃啊。您可真豪爽。”

他看上去也不全是在做戏,兴高采烈地吃得很香。我小口喝了两口,热乎乎的。然后吃了一块年糕,但发现那东西不是年糕,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当然,我绝非是在蔑视他们的清贫(当时,我并没有觉得那东西难吃,再说老妈妈的心意也打动了我。只是,我感到了对贫穷的恐惧。不过,绝无半点轻蔑)。通过这碗年糕小豆汤,以及高高兴兴地吃得正香的堀木,我看到了都市人节俭的本性,也看到了东京家庭内外有别的事实。我觉得只有自己这个表里如一、不断地逃离各种人间生活的傻瓜被完全地抛弃了,就连堀木都对我视而不见。我不过是想把当时狼狈地握着涂漆的筷子吃着年糕小豆汤,只觉孤寂难耐的心情写在这里罢了。

“不好意思,我今天有事。”堀木站起身来,一边穿上衣一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