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三(第4/11页)

“色魔!在吗?”

堀木这一阵子又来找我了。我离开比目鱼家里那天,受尽这个男人的冷遇,可自己还是没法将其拒之门外,仍旧笑脸相迎。

“你的漫画,越来越有人气了嘛。你们这些业余之人,倒是有股子天生牛犊不怕虎的大胆精神嘛。不过,千万别疏忽大意啊。你的素描课根本不成体统。”

他向我展示出大师一般的态度。我心里嘀咕,要是拿自己那幅“妖怪”的画给这家伙看,不知他作何表情呢。

“别跟我说这些。我听了真想悲切地尖叫一声。”

“光靠混世的才能,迟早会露出马脚的。”

混世的才能……我对此除了苦笑,别无他法。居然说我靠混世的才能!不过,像我这样怕人、躲着人,再加上没个正经,没准在外人看来真与某些遵奉俗语所说的“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条伶俐狡猾的处世训的人一样吧。啊,人啊,互相根本什么都不了解,完全理解错了,却偏当对方是天下无双的亲友。一辈子都没有发现这不过是自己的误解,对方死了,还哭得死去活来地替人家念悼词呢。

不管怎么说,堀木一直陪着我处理离开比目鱼家以来的一切杂事(一定是被静子所逼,他才不情愿地答应的),所以把自己当成了帮助我改头换面的大恩人,在我面前大模大样地呼来喝去,不是一副煞有介事的表情对我说教,就是三更半夜喝得烂醉后找我留宿,或者跟我借五块钱(每次都是五块)就走了。

“不过,你在女人上花的工夫,也就到此为止好了。否则人世可是不会容忍的。”

人世究竟是什么东西?是复数的人吗?哪儿有人世的实体呢?虽然对这个强暴、严厉而恐怖的东西想不通,但我毕竟是在人世上这么活过来的。现在经堀木这么一说,我忽然问他:“人世不就是你吗?”不过我唯恐惹恼堀木,话到舌尖又咽了回去。

(人世可是不会容忍的)

(不是人世,是你不会容忍吧?)

(你要是那么做,在人世上可是要吃苦头的)

(不是人世,是你吧?)

(你很快就会被人世所埋葬)

(埋葬我的不是人世,是你吧?)

你啊,请你看到你自己身上的可怕、怪气、毒辣、老奸巨猾和妖婆本性!形形色色的话语在我的胸中翻来覆去。但我只是不断用手帕擦拭着脸上的汗,笑着说道:“冷汗,冷汗。”

不过,那以后,我有了某种类似思想(人世不就是个人吗)的东西。

自从我有了人世即个人的想法以后,我多少在言行举止中加进了几分意志。借用静子的话说,就是我也学会了任性,不再那么胆小怕事了。再借用堀木的一句话,就是我竟然变得小气了。茂子则说我不如以前疼爱她了。

我沉默不语、严肃不笑地一边每天看着茂子,一边画《金太和雄太的冒险》或模仿傻爸爸系列的《傻和尚》,要么就是以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奇妙的滥俗题目《性急的阿平》连载漫画。除了静子的杂志社,我还陆陆续续接到了其他杂志的约稿,不过都是些比静子的杂志社还要品位低俗的三流出版社。我其实心里极其郁闷,只是为了酒钱才画的,因此动作慢吞吞的(我的运笔本来就非常缓慢)。静子下班回来后我就把茂子交给她,自己出门,在高园寺车站附近的小摊或者小酒吧喝上几杯便宜的烈性酒,等心情快活了才回去。

“你的表情越看越奇怪了。我画的傻和尚的脸,其实是从你的睡脸上找到的灵感。”

“你的脸不也老得厉害吗,像个四十岁的男人。”

“还不是因为你,我是被你吸干了。有句话说得好啊,流水的尽头和人的未来都前途未卜啊。”

“别闹了,快点休息吧。要不吃点饭?”

她相当平静,根本不理我。

“有酒我倒要喝两盅。流水的尽头和人的未来……人的尽头,不,流水的尽头和流水的未来……”

就在我自言自语之际,静子剥光了我的衣服,将我的额头放在她的胸脯上。我就这样睡着了。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第二天仍旧重复着同样的事,日复一日。

只要遵循与昨日无异的惯例即好。 只要避开荒蛮而巨大的欢乐, 巨大的悲伤自然也不会来临。 蟾蜍绕着挡住前路的碍事的石头, 徘徊着走过。

当我无意中看到上田敏翻译的一位名叫查理·克罗斯[1]的人的诗句后,只觉得自己脸上烫得如燃烧一般。

蟾蜍。

(这个词说的就是自己。社会无所谓容忍或无法容忍,也无所谓埋葬或不埋葬。我是一种比狗和猫都劣等的动物。蟾蜍,只会慢腾腾地爬行。)

我的酒量越来越大。不仅在高园寺站附近,还去新宿、银座一带,有时甚至夜不归宿。我就像一个不遵从“惯例”的无赖汉一样,经常突袭似的偷吻女人。我又变回殉情以前那个——不,比那时还荒唐、蛮横的醉汉了。没钱了,我就把静子的衣服拿出去当了。

来到这儿,自打冲着那个破损的风筝苦笑以来,已经过去一年了。樱花散尽徒留樱叶之时,我有一次偷偷拿着静子的腰带和汗衫到当铺去,换了钱再到银座喝酒,连续两晚没有回家。第三天晚上,我心想着再这么下去要出乱子,便蹑手蹑脚地回到了静子家门口。只听从里面传来静子和茂子的对话。

“为什么喝酒呢?”

“你爸爸啊,可不是因为喜欢才喝的。是他人太好了,所以才……”

“好人才喝酒吗?”

“也不能这么说……”

“爸爸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也许会不喜欢呢。看,快看,从箱子里跑出来了。”

“就像那个性急的阿平一样。”

“没错。”

里头传来静子从心底发出的幸福的浅笑。

我把门拉开一条细缝往里面瞧了瞧,看到一只小白兔正在房间里活蹦乱跳地四处乱跑。母女俩追在身后。

(这两个人是幸福的。这是一种朴素的幸福。我这种蠢货,夹在她们中间只会毁了两个人。这是一对幸福的母女。神啊,如果您能听一听我这种人的心声的话,我将祈祷,哪怕此生一次足够。)

我蹲坐在那里,简直想拍手叫好。然后,我轻轻地关上门,又去了银座。后来,我就再没有回过那栋公寓。

就这样,我投宿到了京桥附近的一家酒吧的二楼,整日趴在那里睡觉,又过上了当别人情夫的生活。

人世。我好像隐隐约约地开始理解这个词了。人世就是个人与个人的争斗,而且是现场的争斗,只要在那个场合赢了就好。人绝不会屈服于人,就连奴隶都会进行他们力所能及的、卑贱的报复。总之,人除了当场决一胜负之外,就再没有残喘延生的机会了。个人虽然口口声声地唱什么大义之类的高调,但努力的目标必定还是为了个人;超过某个人之后还是回到个人;人世的难题就是个人的难题;大洋并非世间,唯有个人……总之,我从对如大海幻影般的人世的恐惧中解放了出来,不再像以前那样庸人自扰,只在当下必要的时候,才厚颜无耻地想办法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