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达公主(第5/8页)

后来,漂亮、会刺绣又会弹钢琴的拉什小姐怎么了?她嫁人了,死于难产。孩子也没活下来,像一个蜡做的娃娃躺在她的怀里,穿着长裙,母亲见过。

过去的故事总是讲不完,一遍又一遍,直到死亡,我想是这样。

比如,夏天的一个早上,席勒婆婆被发现死在床上,那时母亲刚完成四年的高中学业,席勒婆婆答应借给她一笔钱去读师范学校,等她当了老师再还。有一张字据,但是没有找到,或许,母亲认为,席勒婆婆的侄子和他妻子找到但是毁掉了。他们继承了房子和财产。世界上充满了这样的人。

所以母亲必须去工作了,她在欧文湾的一家大商店工作,很快就负责纺织品和小饰物。她和一个年轻人订了婚,他一直像一个影子—当然不是她二哥或席勒婆婆的侄子那种彻头彻尾的恶棍,但是也不像拉什小姐那么睿智可爱。不知什么原因,她被迫解除了婚约。(“他不是我原来想象的那样。”)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她遇到了我父亲,他一定是她想象的样子了,因为她嫁给了他,尽管她总是信誓旦旦地说她绝不嫁给一个农夫(他经营的是饲养狐狸的农场,曾经以为他会以此发家;那真的有什么区别吗?),他的家人已经开始对她说些不友善的话了。

“但是你爱他。”我会坚决而热切地提醒她,想要这一点永远确定下来。“你爱他。”

“那是当然。”

“你为什么会爱他?”

“你父亲总是彬彬有礼。”

就只是这样吗?我感到困惑,觉得这里少了点儿什么,虽然也很难说究竟缺了什么,有什么不对头的。她的故事的开始是黑暗的幽闭,痛苦,然后是勇敢、挑战和逃离。挣扎,失望,更多的挣扎,有好心人也有恶棍。现在我希望,就像在所有重要的令人满意的故事中一样—有荣耀,有回报。和父亲结婚?我希望这就是我要的答案。我希望她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

在我更年轻的时候,在弗莱兹路的尽头,我经常看着她走过院子,去倒洗碗水,高高地举着洗碗盆,像个女祭司,步履从容庄严,然后姿势优美地把水抛过栅栏。那时我觉得她是个强大的统治者,也很满足。她仍然有力量,但也许不像她认为的那么强大了。可她一点儿都不满足。不是一个女祭司。她的肚子总是大声地发牢骚,她不理会它所传达的信息或一笑了之,却让我尴尬得无法忍受。她的头发像棕灰色的草皮或灌木丛,每次烫发都变成小羊毛卷。她所有的故事都将以她为结局吗,以她现在的样子,只是以诸伯利我的母亲的身份?

一天,她到学校来了,代表百科全书公司给以“为什么买胜利公债”为题的优秀论文颁奖。她还要去波特菲尔德、蓝河和斯特灵的学校,那个星期她很自豪。她穿着糟糕的男子气的深蓝色套装,只在腰部有一枚纽扣,戴着栗色毡帽,她最好的帽子,但是我苦恼地发现上面有细细的灰尘。她做了简短发言。我眼睛盯着前面女孩的毛衣—淡蓝色,有块状的羊毛突出来—好像通过把注意力集中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实上,就可以让我不至于淹没在耻辱中。她那么与众不同,轻快、满怀希望而直截了当,戴着她的栗色毡帽,开些小玩笑,自以为很成功。为了两分钱,她就会开始大谈她自己的学习经历,走九英里进城,还有夜壶。谁的母亲像她这样?人们对我做出狡猾、幸灾乐祸和怜悯的表情。突然我再也忍受不了她了—她说话的语气,不计后果匆匆忙忙的动作,她活泼可笑的手势(随时可能把校长桌子上的墨水瓶打翻),最要不得的是她的天真,她不知道别人在笑她,还认为这样就可以侥幸成功。

我憎恨她卖百科全书,憎恨她演讲,还有戴那种帽子。我不喜欢她给报纸写信。她那些关于地方问题、提倡教育和妇女权利、反对学校必修宗教课等等的信,会署名发表在诸伯利《先驱导报》上。其他的信会出现在城里报纸为女通讯员准备的版面上,那些信她使用笔名伊达公主,是她崇拜的丁尼生笔下的一个人物。它们充满冗长的装饰性描写,有关她逃离的乡下(今天早上,奇异的银霜结在每个枝条、每根电话线上,把世界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童话世界,令人陶醉—),甚至还提到我和欧文(我的女儿很快就要长大成人了,也忘记了她的新身份,在雪中嬉戏),真叫我羞愧得牙根都疼。除了埃尔斯佩思姑妈和格雷斯姑妈,别人都会对我说:“看见你妈妈在报纸上的信了吗?”我能感觉到他们的轻蔑、优越感和沉默的忌妒,那些人一辈子可以静静地待着,不必做任何不平常的事,说任何不平常的话。

我其实和母亲很相似,但总是隐藏起这一点,因为我知道这样会有怎样的危险。

我们住在诸伯利的第二年冬天,有人来访。那是一个星期六下午,我在锄人行道上的雪。我看见一辆大卡车在雪堤间缓缓开过来,几乎没有声音,就像一条鲁莽的鱼。美国车牌。我还以为是迷路的人。经常有人开到河水街的尽头—那里根本没有人费心立上“此路不通”的标志—等他们到达我们的房子前面就会开始疑惑了。

一个陌生人下了车。他穿着大衣,头顶灰色毡帽,冬天还戴着丝绸围巾。他高大笨重,下垂的脸上带着忧伤和傲慢。他令人恐慌地向我伸出手来。

“过来向我问好!我知道你的名字,但是我肯定你不知道我的!”

他径直向我走过来—我像木桩一样钉在地上,手里还拎着铁锹—吻了我的脸颊。甜甜酸酸的男性气味;美容水,不舒服的胃,干净的浆过的衬衫,某种秘密的毛茸茸的不洁之物。“你妈妈是艾迪·莫里森对吧,呃?”

没有人再管母亲叫艾迪了。这让她听起来很不一样—圆润,懒散,简单。

“你妈妈叫艾迪,你是黛拉,我是你舅舅比尔·莫里森。这就是我。嘿,我吻了你,你还从来没吻过我呢。你们这里管这叫作公平吗?”

这时母亲带着随意的刚涂上去的口红从房子里出来了。

“啊,比尔,你从来不提前通知,是吗?不过不要紧,我们很高兴见到你。”她说着,语气里有一种严肃,好像在争辩什么论点似的。

那么真的是她哥哥了,这个美国人,我的亲舅舅。

他转身朝车子招手。“你可以出来了。这儿没有什么东西会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