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女人的爱情(第8/18页)
鲁佩特在傍晚回家,和孩子们说说话。
“你们是不是乖女孩呀?”他问。
“给爸爸看看你们用积木搭的东西,”伊内德提议,“给爸爸看看你们在彩画本里画的画。”
积木、蜡笔,彩画本,都是伊内德提供的。她给妈妈打电话,请她看看旧箱子里都能找到什么。妈妈照办不误,带来的还有一本夹了很多剪纸娃娃的书,不知她是从谁那里要来的—伊丽莎白公主和玛格丽特·罗斯公主,搭配着各式各样的套装。伊内德没办法教会小女孩们说谢谢,只好把这些东西都搁到高架上,宣布除非有人说了谢谢,否则就一直搁着。洛伊丝和希尔维分别六岁和七岁,小野猫似的不听管教。
鲁佩特没问玩具从哪来。他告诉女儿们要做乖女孩,问伊内德要不要他从镇上买东西。有一次她告诉他,她换掉了地窖路上的灯泡,请他带几个备用的来。
“干吗不叫我来换?”他说。
“我换灯泡在行得很,”伊内德回答,“换保险丝、敲钉子也一样。妈妈和我已经有很长时间家里没男人了。”她本打算开个玩笑示好,但没生效。
最后,鲁佩特会问到妻子,伊内德会回答,她血压有点降下来了,或者她晚餐时吃下去一点煎蛋卷,或者冰包略微缓解了她的瘙痒,她睡得比以前安稳。鲁佩特会说,既然她在睡觉,他就不进去了。
伊内德说:“胡说。”和丈夫聚聚,对女人的好处肯定超过打个小盹儿。她把孩子们带上楼睡觉,给丈夫和妻子留出一点隐私时间。不过鲁佩特待得不会超过几分钟。伊内德回到楼下,走进前厅—现在是病房—给病人过夜做准备,奎因夫人总是仰天靠在枕头上,有点焦躁,但并非心怀不满。
“他在这儿待得不长,对吗?”奎因夫人会问。“真让我想笑。哈哈哈,你怎样啊?哈哈哈,我们走咯。我们干啥不把她弄出去,往粪堆上一丢?我们干啥不干脆扔死猫一样把她扔出去?那就是他的想法,不是吗?”
“我不这么认为。”伊内德回答。她带来水盆和毛巾,擦拭用的酒精和婴儿爽身粉。
“我不这么认为。”奎因夫人敌意地重复,不过她顺从地让她脱掉睡衣,把头发从脸上拂到后头,在屁股下垫条毛巾。伊内德习惯了人们不情愿脱光衣服,即使老得不行,或者病得很重的人也一样。有时她不得不和他们开玩笑,诱骗他们,让他们恢复自如。“你以为我没看过下面那玩意儿吗?”她会说,“下面那玩意儿,上面那玩意儿,看多了就没意思了。你知道,不就是人类被造出的两种类型吗。”不过奎因夫人毫无羞涩,她张开双腿,还抬起一点,方便她工作。她是一个娇小的小骨架女人,现在身材很古怪,腹部和四肢凹陷,乳房凝缩成两个小口袋,乳头像干瘪的葡萄干。
“我肿得像猪一样,”奎因夫人说,“奶头反倒缩了,它们向来不怎么顶用。我从没长过你这种大奶子。你看到我这模样不恶心吗?等我咽了气,你会高兴的吧?”
“我要那样想,就不会在这里了。”伊内德回答。
“谢天谢地,总算把垃圾甩掉了,”奎因夫人说,“你们到时候都会这么说。谢天谢地,总算把垃圾给甩掉了。我对他不再有用了,对不?我对任何男人都不再有用了。他每天晚上都从这里走开,他去找女人,对不?”
“据我所知,他是回他姐姐家。”
“据你所知。可你啥都不知道。”
伊内德想,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种恶毒和敌意,这种节省下来寻事拌嘴的力气。奎因夫人正四处试探,寻找对手。生病的人会憎恶健康的人,有时丈夫和妻子,甚至母亲和孩子之间也会这样。对奎因夫人而言,丈夫和孩子都成了目标。一个星期六早上,伊内德招呼在门廊下做游戏的洛伊丝和希尔维,来看看妈妈变好看的样子。奎因夫人早上洗漱完毕,穿件干净睡衣,纤细稀疏的金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条蓝色缎带系在脑后。(伊内德每次去照料女病人,总会随身带着大量这样的缎带—以及一瓶香水和一块香皂。)她这时确实挺好看—或者你至少可以看出,她曾经美丽过—她有宽阔的额头和颧骨(现在这副颧骨几乎从皮肤下戳出,像两个陶瓷门把手),绿莹莹的大眼睛和孩子似的几乎半透明的牙齿,一个小小的、倔强的下巴。
孩子们缺乏兴趣地、顺从地走进房间。
奎因夫人说:“别让她们靠近我的床,她们脏兮兮的。”
“她们只是想看看你。”伊内德解释道。
“够了,现在她们看到了,”奎因夫人说,“可以走了吧。”
这个态度并没让孩子们意外或失望。她们看着伊内德,伊内德说:“好吧,这会儿,最好让你们的妈妈休息。”她们便跑出去,砰的甩上厨房门。
“你不能叫她们别这么干吗?”奎因夫人说,“每次她们这么做,都像一块砖头砸在我胸口。”
你简直会以为她这两个女儿是一对吵闹的孤儿,被硬塞给她,长期借住在此。但是,在终于接受自己的垂死处境之前,有人就是这样,有人甚至到死都如此。比奎因夫人天性温和的人每每会表示,他们知道他们的兄弟姐妹、丈夫、妻子或孩子向来有多恨他们;他们对别人而言,别人对他们而言,都是多么令人失望;他们知道所有人看到他们死去都会有多么开心。其实他们明明与充满爱意的家人度过了宁静有益的一生,实在毫无理由做此控诉。通常控诉阶段会过去。不过,生命将尽的几个星期,或者几天,又会对过去的仇恨和遭到的怠慢发一通絮叨,或者对七十年前遭受的某次不公惩罚来一番啜泣。某次,一个女人请伊内德从碗橱里拿出一个青花大盘,伊内德以为她想最后看看这个好看的玩意儿,得点安慰。然而,她却用尽最后一点惊人的力气,把它砸碎在床柱上。
“现在我可以确定,我妹妹的爪子再也不可能碰到它了。”她说。
通常他们会宣称,来看望的人不过是想看看热闹,幸灾乐祸,医生正是他们遭受的病痛的始作俑者。他们甚至也讨厌看到伊内德,讨厌她无需睡眠的精力、耐心的双手,在她体内如此令人艳羡的均衡流动的生命之液。伊内德对此习以为常,她理解他们陷入的痛苦,死亡的痛苦,以及有时令死亡也相形见绌的生之痛苦。
而奎因夫人让她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