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女人的爱情(第9/18页)

不仅因为她无法带来安慰,而且她甚至不想提供安慰。对这个厄运当头、痛苦不堪的年轻女人,她无法克制厌恶。她讨厌这具她不得不擦洗、扑粉,用冰块和酒精摩擦、安抚的躯体。她理解人们为什么说厌恶疾病和病体了。她理解了曾对她说“真不知道你怎能干得下去,我永远也不可能当一个护理员,这种事我永远干不了”的女人们。她讨厌这具身体,讨厌它所有病痛的迹象。它的怪味和变色,看起来颇为恶毒的小奶头和可怜的雪貂似的牙齿。她觉得一切都标志着自甘堕落。她其实和格林夫人一样恶毒,嗅出猖獗的不洁气息。身为护理员,她应当有点见识,慈悲为怀乃是职责—肯定也符合她的天性。她不明白为何会变成这样。不知怎的,奎因夫人让她想起几位高中女同学—穿廉价衣服,模样病怏怏,前程堪忧,却沾沾自喜而不自知。她们一般待不了一两年—怀孕了,大多数都结了婚。后来,她们在家分娩时,伊内德照料过其中几位,发现她们的自信一去不返,昔日的肆无忌惮被温顺甚至虔诚所取代。她替她们难过,虽说犹记得她们自作主张、毅然决然的模样儿。

奎因夫人更难对付。奎因夫人可以崩溃再崩溃,骨子里却只有阴郁的乖戾,只有日渐腐烂,别无其他。

伊内德感到了厌恶之情,更糟的是,奎因夫人对此心知肚明。伊内德竭力做到耐心、温柔、心情愉快,却无法阻止奎因夫人探知真相。奎因夫人把这种窥知当成大获全胜。

谢天谢地,总算把垃圾给甩掉了。

伊内德二十岁那年,即将完成护士培训,她爸在瓦利医院病危。他对她说:“我不知道是否喜欢你干这行。我不想你在这样一个地方工作。”

伊内德俯身问,他觉得他这会儿在个什么样的地方呢。“这不过是瓦利医院罢了。”她安慰道。

“我知道,”爸爸说,语气一如既往,四平八稳、合情合理的(他是个保险和房地产代理商)。“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向我保证你不会这样做。”

“向你保证什么?”伊内德问。

“你不会做这种工作。”爸爸说。他一句也不肯多说。他闭紧了嘴,仿佛她的追问令他厌烦。他只肯重复两个字:“保证”。

“这是为什么呢?”伊内德问妈妈。妈妈回答:“唉,照着做吧。去向他保证吧。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伊内德觉得这说法真令人震惊,不过未置一词。她妈对许多事都是这态度。

“我不会对任何我不明白的事做保证,”她回答,“反正我多半不会为任何事做保证。不过要是你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应当告诉我。”

“无非就是他突发奇想的一个念头呗,”妈妈说,“他觉得护理工作会让女人变粗俗。”

伊内德重复:“粗俗。”

妈妈说,她爸反对护理的原因在于,护士们会对男人的身体了如指掌。他爸认为—断定—这样会改变一个女孩,进一步又会改变男人对她的看法。会毁掉她的好机会,会给她带来不少别的、称不上好的机会。有的男人会对她失去兴趣,另一些人却会对她产生不正当的兴趣。

“我觉得这都是因为他希望你结婚。”她妈妈总结道。

“要是那样的话,真是太糟了。”伊内德回答。

不过她到底还是保证了。她妈妈说:“好了,希望这下你满意啦。”不是“他满意”,是“你”。仿佛她妈妈早在伊内德之前就知道这个保证有多诱人。对垂死之人做保证,这种自我否定,这种完全的牺牲。越荒谬就越诱人。就是这个终于令她投降。并非对爸爸的爱(她妈妈暗示了这一点),而是因为刺激。一种彻底的高贵的口是心非。

“要是他要求你放弃的是某样你无论如何都不在乎的事,你或许根本不会答应,”她妈妈总结,“比如说,如果他要你不再用口红。你现在还在用着它。”

伊内德好脾气地保持沉默。

“你为此祈祷过吗?”她妈妈直截了当地问。

伊内德回答是的。

她从护理学校退学了。她待在家里,整天忙忙碌碌。家里有钱,她不必工作。事实上,她妈一开始就不乐意伊内德学护理,宣称只有穷女孩才做那事,那是父母养不起,或者没法送去上大学的女孩的出路。伊内德没向她指出这说法中的矛盾。她给篱笆涂油漆,把玫瑰灌木裹起来过冬。她学会烤东西,学会打桥牌,她妈妈每周与隔壁的魏伦斯夫妇打桥牌时,她取代了爸爸的位置。几乎没多久,她就变成—照魏伦斯先生的说法—一个高明得可耻的打牌高手。他给她带来巧克力或者一朵粉色玫瑰,弥补他作为搭档的不称职。

她冬天傍晚去溜冰。她打羽毛球。

她从来不缺朋友,现在也一样。高中最后一年的同学们大多已经读完大学,或者到远方工作,当了老师、护士或注册会计师。不过她和没读到高年级就退学去银行、商店或办公室工作,或者当上管道工或女帽商的人交了朋友。这群人中的女孩子纷纷退出—按照她们私下的说法—退进婚姻里。伊内德成了准新娘聚会的操办者,嫁妆展示茶会[9]上的好帮手。再过两年,就到了施洗礼,她每每是最合适的教母人选。和她毫无亲戚关系的孩子们长大后都叫她姑姑。她也成了她妈妈一辈或更老的女人们的干女儿,因为年轻女子里只有她有时间参加读书俱乐部和园艺协会活动。因此,还在青年时代,她就飞快地、轻易地滑入一种必不可少、位于中心,却又相当孤独的角色。

不过,其实她扮演这种角色由来已久。高中她一直是班级委员,或者班级活动组织者。她备受推崇,情绪饱满,衣着得体,相貌出众,却总与人若即若离。她不乏男性朋友,却没有男朋友。这似乎并非她本愿,不过她并不在意。她一心关注自己的勃勃野心—在某个尴尬阶段,她曾经想当女传教士,之后一心想做护理员。她从不觉得护理得等结婚后才能着手去做。她希望做好人,做好事,未必要走循规蹈矩的传统妻子的道路。

新年里,她去市镇大厅参加舞会。和她跳舞跳得最多,送她回家、按着她的手道晚安的男人是乳制品厂经理—年过四十,保持单身,是个跳舞高手。在不大可能找到舞伴的女孩眼里,他算是个叔叔辈的朋友。他可不是女人会认真考虑的男人。

“或许你该去上商业课,”她妈妈建议,“或者,为何不去上大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