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女人的爱情(第11/18页)
不过,他用手指点点她的肩膀招呼她,他朝前俯身,几乎碰到,或者实际上确实碰到—她不知道到底碰没碰到—她那团即便梳成马尾辫,仍旧浓密不听管束的头发,这种时候她感觉得到了宽恕。在某种意义上她甚至受宠若惊。终于回归了严肃和尊重。
第勒尼安海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她好奇他这会儿是否已把往事忘得一干二净。
她把报纸前后两部分分开。玛格丽特·杜鲁门正在访问英国,向皇室行了屈膝礼。国王的御医正尝试用维生素E给他治疗脉管炎。
她把前半部分递给鲁佩特。“我想做填字游戏,”她解释道,“我喜欢做填字游戏,它让我在一天结束时放松下来。”
鲁佩特坐下来读报,她问他是否想喝杯茶。他当然回答说不用麻烦,她知道这个回答在乡间交谈中相当于“是的”,所以依然沏了茶。
“这是个关于南美的题目,”她研究着填字游戏,“拉丁美洲的。第一个横栏是一种音乐的……服装。一种音乐的服装?服装。有好多字格呢。哎呀,哎呀,今天我运气真好。是合恩角![10]”
“你知道它们有多可笑,这类玩意儿。”她起身去倒茶,一边评论道。
如果他确实记得,那他有没有生她的气呢?或许她最后一年中轻快友好的示好,就像早年的折磨一样,在他看来都同样可恶、盛气凌人?
她第一次在这幢房子里看到他时,觉得他还是老样子。他一直就是个高大结实、脸庞浑圆的男孩,现在变成个高大敦实、脸庞圆滚滚的男人。他头发总剪得很短,现在虽说略有稀疏,颜色从浅棕变成棕灰,变化也不明显。永久性晒斑取代了昔日的脸红。他操心的事,面上流露出的烦恼,内容没准一如既往—如何在世界上占据一个位置,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成为一个别人认可的人。
她回想着坐在高年级教室里的情景。只剩一个小班—五年中,不爱学习、没头脑和不上进的学生都淘汰掉了,只剩这些发育迅速、严肃听话的孩子们还在学三角,学拉丁语。他们觉得自己在为什么样的生活做准备呢?他们觉得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那本有着深绿色、揉皱的封皮的书仿佛仍在眼前,《文艺复兴和新政时期历史》。是一本旧书—或许已经转手十次了—没人买新课本。书里写满从前主人的名字,有些已是镇上的中年家庭主妇或商人。你没法想象他们学过这些,他们用红墨水在“南特敕令”[11]下划杠子,在空白处标上“重要”字样。
南特敕令。那些书和那些学生的脑袋里,她自己的和鲁佩特的脑袋里,装满的毫无用处、充满异国色彩的玩意儿,让伊内德心头涌起一阵温情,一股惊奇。不是说他们有过什么未酬壮志。没那回事。鲁佩特不可能想象出别的职业,除了在农场种地。这是一片很好的农场,他又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她自己到头来所做的,也正可谓得偿所愿。你不能说他们选择了错误的生活,或者违背了自己的意志,或者没搞明白自己的选择。只不过,他们没料到,时光飞逝,他们非但没能超越昔日的自己,或许还不如当初。
“‘亚马逊的面包’,”她念道,“‘亚马逊的面包’?”
鲁佩特建议:“木薯[12]?”
伊内德数了数,“七个字母,”她说,“七个。”
他说:“树薯[13]?”
“树薯?里面是两个‘s’吗?树薯。”
奎因夫人胃口日益反复无常。有时她想吃烤面包,或者涂奶油的香蕉。一天,她说想吃花生酱饼干。伊内德做了所有这些食物—反正孩子们会吃—做好以后,奎因夫人总是无法忍受它们的样子或味道。就连果冻也有一种她受不了的气味。
有几天,她讨厌一切噪音。开着电扇她也受不了。另外几天,她要开着收音机,想听播报生日愿望和周年纪念日心愿,打电话让听众回答问题的那个台。要是你答对,就可以赢得去尼亚加拉大瀑布的旅行、一罐汽油、一堆食品,或者一些电影票。
“全都是安排好的,”奎因夫人说。“他们假装在给谁打电话—其实人就在隔壁,已经知道答案啦。我以前认识一个在电台干活的人,就是那么回事。”
这样的日子,她脉搏跳得比较快。她会用一种尖锐的声音,气喘吁吁地说话,语速飞快。“你妈开的是啥车?”
“一辆褐紫色汽车。”伊内德回答。
“什么牌子?”奎因夫人追问。
伊内德回答说她不清楚,确实如此。她过去知道,但早忘了。
“她是买的新车吗?”
“是的,”伊内德回答,“是的,不过那是三四年前的了。”
“她住在魏伦斯夫妇对门的大石头房子里,对吗?”
是的,伊内德回答。
“有多少房间?十六间?”
“没那么多。”
“魏伦斯先生淹死后,你参加他的葬礼没有?”
伊内德说没有。“我不怎么喜欢参加葬礼。”
“我本来要去的。我那会儿病得还不算重,我准备和公路边的何维夫妇一起去,他们答应让我搭车,但是她妈和妹妹突然也想去,后座的位置就不够了。然后克莱夫和奥利弗也开卡车去了,我本来可以挤进他们的前座,可他们想都没想到问我一声。你觉得他是自杀吗?”
伊内德想起递给她一朵玫瑰的魏伦斯先生。他那种半开玩笑的殷勤令她牙齿发酸,就像吃得太甜时的感觉。
“不知道啊。我想不是吧。”
“他和魏伦斯夫人关系还好吧?”
“据我所知,他们相处得非常和谐。”
“哦,是吗?”奎因夫人反问道,模仿着伊内德谨慎的语调。“和呃呃谐。”
伊内德睡在奎因夫人房里的沙发上。奎因夫人可怕的瘙痒已经几乎消失,尿频症状也同样减轻。她夜里大部分时间都能安睡,只是呼吸依然一阵阵变得艰难、吃力。伊内德会惊醒,迟迟不能睡着,不过问题出在她自身。她开始做一些可怕的梦。与她从前的梦绝无相同。她常常以为,噩梦无非就是发现自个儿待在一幢陌生房子里,房间不断变幻,要干的活儿总是让她力不从心,以为已经做完的工作都还没做,有无数事要她分心。然后,当然了,她也做过感觉很浪漫的梦,某个男人用胳臂搂着她,或者甚至紧紧拥抱她。要么是个陌生男人,也有可能是她认识的男人—有时是一个想想都觉得可笑的男人。这些梦会让她沉思,或者惆怅,不过也有点欣慰,它们表明这类情感对她而言也是可能的。如果说它们曾经让她烦恼,那么与她现在的梦相比,它们根本、根本不值一提。现在的梦里,她会与不可思议、完全出乎意料的对象交欢,或者交欢未遂(有时闯入者或者变化的环境阻止了她)。肥胖扭动的婴儿,裹满绷带的病人,甚至她的亲妈。她因欲望而湿润,饥渴地呻吟,会粗鲁地操作起来,带着一种邪恶的实事求是的态度。“是的,只能用这个了,”她自言自语,“找不到更合适的了,只能用这个了。”这种冷酷的想法,这种实事求是的邪恶,又把她的欲望逼迫得更加炽热。她醒来依旧不知悔改,浑身淌汗,精疲力竭,像一具动物尸体般瘫着,直到她的自我、她的耻辱和难以置信,像洪水一样劈头压来。皮肤上汗水变得冰凉。她在温暖的黑夜中战抖地躺着,充满厌恶和羞耻。她不敢再次入睡。她渐渐习惯了黑暗,习惯了灌满微光的纱窗形成的一个个长方形块块。病妇的呼吸声碾压着、责备着,然后又几乎无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