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小站(第7/9页)
她有只眼睛向一侧斜视,这总让我们觉得她比一般人看到的东西要多。
祖父不准我们打探仆人们的私生活,尤其是待过监狱的,当然我们还是悄悄问了。有时候老安妮把监狱叫作收容所。她说隔壁床有个女孩总是尖叫,不停地尖叫—这就是为什么安妮会逃进树林里去。她说那个女孩因为不小心把炉火弄灭了挨过打。那你为什么会进监狱?我们问她,她会说:“因为我说谎。”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以为说谎是要进监狱的!
有时候她心情不错,就会和我们玩藏顶针的游戏。有时候心情不好,要是她熨衣摆的时候我们翻得太快或者停得太早,她就会拿别针扎我们。她说她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拿砖块放在孩子们的头顶上,就能让他们不长个儿。她讨厌做婚纱(她就一直不用给我做!),觉得我那些姐妹们嫁的男人都不怎么样。她尤其讨厌多莉的情郎,所以在衣袖的位置故意留了些细微的瑕疵,结果不得不把衣袖撕掉,多莉都哭了。但是,总督和明托夫人来沃利那会儿,她给我们做的舞会礼裙漂亮极了。
关于她自己有没有结婚的问题,她有时候说结了,有时候说没结。她说,曾有一个男人来到收容所,让所有姑娘在他面前一字排开,然后说:“我要那个炭黑色头发的。”那就是老安妮,可是她拒绝跟他走,尽管那人是乘马车来的,十分有钱。很像灰姑娘的故事,可惜结局不同。她又说,树林里的一头熊杀死了她的丈夫,是我祖父杀了那头熊,用熊皮裹着把她从监狱带回了家。
我妈妈过去常说:“行了,姑娘们。别让老安妮说了,她的话你们一个字儿也别信。”
我好像说了很多很多背景信息,但你的确说过你对那一时期的细节很感兴趣。跟很多像我这个年纪的人一样,我可能常常忘记买牛奶,但却能清楚地说出八岁时候那件外套的颜色。
好,当我买了那辆蒸汽汽车后,老安妮让我捎她出门兜风。事实证明,她心里想的更接近于一次旅行。当时我很惊讶,因为她以前从来都不想出去旅行,她拒绝去尼亚加拉大瀑布,甚至连七月一日到港口看烟花都不去。而且,她对汽车这种东西很不放心,对我这个司机也一样。但更令我惊讶的是,她竟然还有想去看望的人。她想让我开到卡斯泰尔斯,去看看赫伦一家,她说那是她的亲戚。那些人可从来没有看望过她,也没给她写过信。我问她有没有提前写信过去,问问是否方便探访。她说:“我不会写字。”这真荒谬—她经常给我们的厨师写字条,我去广场或进城时还写很长的购物清单。镶边、硬粗布、塔夫绸—这些她可都会写。
“而且,根本不用提前知会他们,”她说,“乡下的习惯不一样。”
好吧,反正我很喜欢开我的蒸汽汽车来个短途旅行。我从十五岁开始开车,但这可是属于我的第一辆车,可能也是休伦县唯一一辆斯坦利蒸汽汽车。人们都会出来看它,它可不像别的汽车那样叮叮当当、噪声轰隆,而是像大帆船那样静静地在湖面滑行。它也不会弄得周围乌烟瘴气,只在车尾留下一道蒸汽。这款车在波士顿是禁行的,因为排出的蒸汽会增加空气中的水雾。我特别喜欢跟人说,我以前开的车可是在波士顿禁行的!
六月的一个星期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发了。汽车预热启动一共花了二十五分钟,老安妮一直笔直地坐在副驾驶座上,就跟已经上路了一样。我们都戴着兜风面纱,穿着长长的宽松外衣,不过,老安妮里面穿的是深紫红色的丝裙。实际上,那是她给我祖母做觐见威尔士亲王的衣服时顺便做的。
蒸汽汽车行驶在路上的感觉简直美妙极了。它的时速能达到五十英里—在当时算很厉害了—但我没开那么快,我不想让老安妮太紧张。我们出发时人们还在教堂里做礼拜,过了一会儿,路上开始挤满了回家的马车,闹哄哄的。我很有礼貌地贴着他们缓缓前进,但老安妮可不想保持镇静,她不停地说:“快挤一下。”她是让我鸣喇叭,喇叭由一个在我旁边挡泥板下面的小球控制。
她上次离开沃利的时间肯定比我出生的时候还早。我们经过索特福德的桥(那是一座老铁桥,因为双向都可以转弯,所以以前经常发生车祸)时,她说以前这里没有桥,你得付钱坐摆渡的船。
“我没有钱,但我提起裙子,踩着石头涉水过去了。”她说,“那年夏天就是那么干旱。”
我当然不知道她说的是哪年夏天。
后来就到了,看这些大片的田地,那些树桩不见了,树林都哪儿去了?看这条路多直啊,他们的房子竟然是用砖头盖的!那些跟教堂一样大的房子是什么?
谷仓,我说。
我认识去卡斯泰尔斯的路,但到了那儿之后觉得老安妮应该给我指路到底往哪儿开。但她什么忙也没帮上,我在大路上来回兜圈,等着她找到熟悉的地方,可她说:“要是看到那家客栈就好了,我就能认识后面的路。”
这是一座工业城镇,在我看来算不上特别漂亮。我们的车果然引起了人们的注目,我也没熄火,大声问他们赫伦农场怎么走。人们边喊边比画,我总算找到了路。我让老安妮注意看信箱上的名字,可她全神贯注地在找那条小溪。我自己认出了赫伦的名字,拐进了一条长长的小路,路尽头是一座红砖房和几座让老安妮惊讶过的谷仓。这种带着外廊和主窗的红砖房是那时最流行的样式,到处都能看到。
“看那儿!”老安妮说,我还以为她说的是牧场里飞奔的一大群母牛,但她指着的却是一个大土墩,上面长满了野葡萄,立着几根木桩子。她说那就是过去的棚屋,我说:“好的,不错—现在,希望你能认出一两个熟人吧。”
周围有很多人。几辆客人的马车停在阴凉处,被拴好的马匹正在吃草。车子停在外廊边的时候,一些人站好了队看着它,但他们并没有走上前来—连跑出来的小孩子也没像城里孩子那样围到近处。他们只是抿着嘴站成一排,静静地看着。
老安妮看着的却是另外的方向。
她让我下车。下车,她说,然后问周围的人,这里有没有一位乔治·赫伦先生,他还活着吗,还是死了?
我照她说的下了车。周围有个男人回答说,是的,他还活着,是我父亲。
哦,我带来了一个人,我告诉他们,我把安妮·赫伦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