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坏分子(第7/9页)
“从哪儿长?”莉莎问。
“你们真是两个傻孩子,”拉德纳说,“你们整天都在干吗—看电视?”
从那时起,他们开始来这里消磨周六的时光—夏天到了以后,几乎每天—和拉德纳一起。他们的父亲说,要是拉德纳乐意,这当然没问题。“但你们最好别惹恼他,不然他会活剥你们的皮,”父亲说,“就像他做那些标本一样。明白啦?”
他们知道拉德纳是怎么制作标本的,他让他们看过。他们见过他如何清理一只松鼠的头骨,如何用线和大头针巧妙地修补鸟的羽毛。有一次,在确定他们会很小心之后,他还让他们亲自动手安装了玻璃眼珠呢。他们也见过他剥动物的皮,剥下皮,用盐腌,内侧朝外晾干,然后送到硝皮工那里。硝皮时会添加一种毒药,这样,皮就永远不会开裂,毛也永远不会脱落。
拉德纳把皮套在一个完全人工制作的假体上。鸟的身体可能是用一整块木头雕刻而成的,但是动物的体型较大,是铁丝、粗麻布、胶水、碎纸和黏土的完美组合。
莉莎和肯尼见过像绳索一样粗糙的被剥了皮的身体,触摸过塑料管一样的肠子,还把眼球挤得稀巴烂。他们把这些都告诉了父亲。“但我们不会生病的,”莉莎说,“我们每次都用硼砂皂洗手。”
他们学到的也不都是关于死尸:美洲红翼鸫怎么叫?陪陪我—!鹪鹩怎么叫?求求你—求求你—给我一片芝士。
“哦,是嘛!”他们的父亲说。
很快,他们就学到了更多的东西。至少莉莎如此。她认识了鸟类、树木、蘑菇、化石,还有太阳系。她知道某些岩石是从哪里来的,知道秋麒麟草茎上膨起的地方里面长了白色的小蠕虫,这种虫子只能活在这里。
她还学会,不要对自己知道的东西夸夸其谈。
贝亚身穿日式和服,站在池塘的岸边。莉莎已经在里面游泳了,她对着贝亚喊道:“快下来!快来!”拉德纳在池塘远远的另一边干活,割芦苇、清理水中的野草。肯尼在一边帮忙。莉莎心里想,就像是一家人。
贝亚脱掉和服,只穿着黄色的丝质泳衣。她是个身材娇小的女人,黑色的头发略微掺杂着灰发,厚实地垂在肩膀上。浓密的眉毛有着弯弯的弧度,就像她生气时甜蜜的嘴角,仿佛在请求别人的仁慈和安慰。太阳在她脸上留下了隐约的雀斑,她整个人都有点松弛。当她低头时,下巴和眼袋都有些下垂。她已经受到了侵蚀,那些松弛和下垂、那些皮肉上的凹陷和皱纹、阳光下青紫色的细微血管、凹陷处微微消退的颜色。实际上,莉莎尤其爱这些隐蔽的缺陷和损伤。她也爱贝亚眼睛里经常出现的潮湿,她声音里的颤动、嘲弄和顽皮的恳求,那种沙哑和造作。莉莎衡量和评判贝亚的标准和一般人不一样,但这并不是说,她对贝亚的爱轻松而平静—她的爱充满期待—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什么。
现在,贝亚走下了池塘,她不是一下就进去的。先下了决心,小跑了几步,停了一下,然后高抬腿在水里走了几步,双臂环抱着叫了起来。
“水不凉。”莉莎说。
“不,不,我喜欢!”贝亚说。接着,她一边发出赞叹的声音,一边继续前进,停在了池水齐腰深的地方。她转身朝向莉莎,莉莎正跟在她身后游着,想朝她泼水。
“哦,别!别!”贝亚喊道。她开始原地跳着用双手划水,手指张开,像是收拢散落的花瓣一样,徒劳地向莉莎泼去。
莉莎转身仰浮在水面上,用脚轻轻地朝贝亚的脸上踢打着水花。贝亚继续一上一下跳动着躲避莉莎踢来的水,嘴里一边快乐地念叨着类似“啊哦,啊哦,啊哦”的声音。
尽管是仰面浮在水上,莉莎仍然能看到拉德纳停下了手头的活儿。他站在池塘另一头齐腰深的水里,在贝亚的后面。他看着贝亚,接着,也开始在水里一上一下地跳了起来。他的身体僵直,脑袋猛烈地左右摇晃,摆动着双手在水面划动拍打。沾沾自喜,好像沉浸在自我欣赏之中。
他是在模仿贝亚。他在学着她的样子,但是动作可笑而难看。他分明是故意、执意要让她出丑。看看她有多虚荣,拉德纳的动作好像在说。看这个骗子。假装自己不害怕深水,假装自己很开心,假装不知道咱们多么蔑视她。
这太令人震惊了。为了憋住不笑,莉莎的脸都颤动起来。一方面她很想让拉德纳停下,在造成伤害之前立刻停下;而另一方面,她又渴望看到那伤害,拉德纳所能造成的伤害,撕裂表象,那种终极的快乐。
肯尼早已大声喊叫起来,他什么也不懂。
贝亚已经看到了莉莎表情的变化,现在又听到肯尼的喊叫。她转过身想看看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但拉德纳已经停了下来,正在拔草。
莉莎立刻使劲儿踢水,想分散注意力。但贝亚没有回应,于是她游向深处,潜到了水下。很深、很深的地方,光线幽暗,有鲤鱼,有淤泥。她憋足了气一直待在那里。莉莎游得太远了,差点儿被另一侧岸边的水草缠住,她气喘吁吁地挣出水面,离拉德纳只有一两码远。
“我被水草缠住了,”她说,“差点儿就淹死了。”
“没那么倒霉。”拉德纳说。他假装朝她伸出手,一把抓向两腿之间,同时,做出了一种伪善的震惊表情,好像是脑海中的自己对双手的动作气愤不已。
莉莎假装没注意到。“贝亚呢?”她问。
拉德纳看了看对岸。“可能上岸回去了吧。”他说,“我没看见。”他又恢复了常态,一个正经工匠,对她们的愚蠢稍感厌倦。拉德纳就是这样,能在顷刻之间判若两人,要是你还记得之前的事儿,就只能算是你自己的错。
莉莎尽全力沿直线游过池塘,起身时弄得水花飞溅,她奋力爬上岸边,走过玻璃后面瞪视着的猫头鹰和鹰,走过写着“自然界的任何事都不是无用的”的牌子。
她到处都找不到贝亚。沼泽那边的木板路上没有,松树下面的空地上也没有。莉莎走向通往后门的小路,路中央有一棵你必须绕过的山毛榉树,光滑的树皮上刻着几个名字的首字母。一个L是拉德纳,另一个L是莉莎,K是肯尼。一英尺左右的下方是几个字母“P.D.P.”。莉莎第一次带贝亚去看那些名字的时候,肯尼用拳头敲打着P.D.P.,上下蹦跳着喊道:“拉下裤子!”[5]拉德纳假装在他头上用力打了一下。“沿此路前行。”他说着指了指树干上刻着的箭头。“别理那些臭孩子。”他对贝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