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进程(第7/8页)
我知道这没什么道理,不过我有种感觉,宁愿看到农场完全荒废—宁愿看到它落入流氓和乞丐手中—也不愿看到谷仓上那道彩虹,还有墙上绘制的几排类似埃及文的文字。那像是个嘲讽。我甚至不喜欢看到那些人进城的样子—男人头发梳成辫子,大衣上有破洞,我相信那是故意割出来的。女人留长发,不化妆,一脸恭顺超然的表情。你们知道什么是生活吗,我很想质问他们。你们凭什么觉得可以过来嘲弄我父母,嘲弄他们的生活和贫穷?不过,一想到彩虹和那些字母,我就明白他们其实无意嘲弄或模仿我父母的生活。他们用自己的生活,把我父母的取而代之,几乎都不知道后者的存在。他们在这个地方建立起自己的信仰和习惯。我真希望它们失败。
结果果然差不离。公社解体了。山羊消失了。女人们有些搬到镇上,剪短头发,化了妆,当起女招待或收银员,抚养她们的孩子。那个多伦多男人给这个地方挂上出售牌,一年后它卖了个比当初他付的十倍还要高的价钱。一对渥太华来的年轻夫妇买下了它。他们把外墙刷成浅灰色,用牡蛎色缀边,开了几扇天窗,装了一扇漂亮的前门,门两侧各安一盏马车灯。他们对内部也进行了彻底改造。人家告诉我,我再也不会认出它了。
在这一切之前,在房子清空、准备出售的那一年,我确实进去过一次。它由我的公司经手,归另一个经纪人管,不过我有一把钥匙。我是在一个周日下午去的。有个男人陪着我,不是客户,而是一个朋友—博比·马科斯,我那会儿经常和他厮混。
“这是个嬉皮士的地盘嘛。”我停车的时候,博比·马科斯说,“我以前到过这里。”
他是个律师,一个天主教徒,与妻子分居。他想要安顿下来,在这里的镇上开业。不过此地已有一个天主教律师,生意清淡。每周总有两回,博比·马科斯晚饭前就喝得酩酊大醉。
“不止如此。”我说,“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在这里长大。”我们穿过野草,我打开门。
他说,以前听我的口气,他还以为那是在远得多的地方呢。
“那会儿它确实显得挺偏远。”
所有房间都空荡荡的,地板扫干净了。木制家具新近涂了油漆—我吃惊地发现,窗玻璃一尘不染。有些是新玻璃,有些仍是坑坑洼洼的旧玻璃。一些墙面上的墙纸被撕掉,刷了颜色。厨房的一堵墙涂成深蓝色,上面画了一只巨大的鸽子。前厅的一面墙上画了巨大的向日葵,还有一只几乎同样巨大的蝴蝶。
博比·马科斯吹了声口哨,“还是个艺术家呢。”
“你要这么说也行啊。”我说着,转身走进厨房。烧柴的炉子还在。“我妈有一次烧掉了三千块,”我指着,“她在那个炉子里烧掉了三千块。”
他又吹声口哨,不过含义与刚才大大不同。“你什么意思?她丢进了一张支票吗?”
“不,不是。都是现金。她是故意这么做的。她进城到银行,让人把它全部兑成现金,装了一鞋盒。她把它带回家,丢进炉子。她一次只丢几张钞票,免得火烧太大。爸爸站在那里看着她烧。”
“你在说什么啊?”博比·马科斯说,“我以为你们穷困潦倒呢。”
“不错,我们是穷得要命。”
“那她怎么会有三千块?那差不多相当于今天的三万块了。真的。比今天的三万块还要多啊。”
“那是遗产,”我说,“从她爸爸那里得到的。她爸爸住在西雅图,给她留下三千块。她把它都烧了,因为她恨他。她不想要他的钱。她恨他。”
“那得多恨啊。”博比·马科斯说。
“这不是关键。她对他的恨,还有他是不是足够坏,让她有理由这样恨他,很有可能他没那么坏,都不是关键。”
“钱嘛,”他说,“钱总是关键。”
“不。我爸爸任由她这么做了,这才是关键。对我而言是这样的。爸爸站着,看着她这么做,一句反对的话也没有。要是任何人试图阻止她,他会保护她。我想那就是爱吧。”
“有人会认为那是发疯。”
我记得那就是贝瑞尔的看法,一字不差。
我走进前厅,盯着那蝴蝶看,看它粉色和橙色的翅膀。我又走进前面的卧室,看到墙上画了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手拉手的正面像。他们赤裸着,比真人还要大。
“这让我想起约翰·列侬和小野洋子的那张照片,”我对跟在后头进来的博比·马科斯说,“那张唱片的封面,记得吗?”我不想让他觉得他在厨房里说的话弄得我不高兴了。
博比·马科斯说:“头发颜色不一样。”
不错。这两个人都有浓厚的大色块涂出的黄头发,就像漫画里的画法一样。马尾般的黄头发卷曲着挂下他们的肩头,小猪尾巴一般的黄色发卷装点着他们并不显得隐私的部位。他们皮肤的颜色是一种平淡的卡其粉色,眼睛是一种直勾勾的蓝色,就像厨房墙上的蓝色。
我注意到他们在画这幅画之前,没怎么撕干净墙纸。角落里还残留了一点墙纸,呼应着另外几面墙—一种现代派的粉色、灰色和紫红色泡泡交错的图案。想必是那个多伦多男人贴上去的。贴新墙纸的时候,底下的旧墙纸没撕掉。我能看到它的一角,白底上的矢车菊。
“我猜这是他们玩那些性游戏的地方吧。”博比·马科斯用一种熟悉的语调说。那种凝重、悲哀、不自在却又毅然决然的语调,那种体面中年男子的并不特别友善的欲望。
我不作评论。我撕掉几片泡泡墙纸,想看下面的矢车菊。突然我撕到一片松动的地方,一撕一大片纸。不过矢车菊墙纸也被带了下来,掀起一小股灰泥粉末。
“为什么?”我说,“来说说看,为什么一提到这样的地方,没哪个男人不是两秒钟不到就要扯到性的话题?只要一提到‘嬉皮士’或者‘公社’,你们所有这些人能想到的就只有性交!就好像这后面什么都没有,只有狂欢、滥交,没完没了的性交!我烦透了—这蠢透了,真让我恶心!”
在车里,从旅馆回家的路上,我们像原先一样坐—男人坐前排,女人在后排。我坐中间,两侧是贝瑞尔和母亲。她们发热的身体隔着衣服贴着我。她们的味道压过了我们正穿过的雪松树丛,以及一个个小水塘的味道,在那些小水塘边,贝瑞尔对睡莲花啧啧惊叹过。贝瑞尔散发出的是罐子和瓶子里那些东西的味道。我母亲散发出的是面粉、硬肥皂和她那好衣服上温热的绉绸味道,以及用来擦掉污渍的煤油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