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包(第5/10页)
“这下你知道一直以来都错过些什么了吧?”劳伦斯对索菲说。她这些年一直拒绝买电视—不仅在木屋,在多伦多她的公寓也是如此。
“哎哟,劳伦斯。别得寸进尺。”伊莎贝尔说。她语调亲切,却令人厌烦。索菲没接腔儿,不过比起劳伦斯,她更厌烦伊莎贝尔。这女孩对自己的丈夫是多么无知啊,竟然指望他会默默享受胜利。她对索菲又是多么无知啊,竟然以为劳伦斯的紧逼不舍会惹恼她。其实他向来如此—他们都已习以为常。他会对索菲磨了又磨,不管逼她做了多少,对他来说永远不够。索菲对于电视的投降远不足以让他满意。她还没真正喜欢它,劳伦斯一清二楚。
台阶的事也一样。(索菲正爬下那些木头疙瘩,费力地朝水边挪去。)索菲不想要水泥台阶,宁愿选择嵌进湖岸的圆木台阶,不过最后她还是屈从了,因为劳伦斯抱怨木头会烂,更换它们的苦差事总是落到他头上。现在他每天都会打电话给她,查问他的成就。
“我造的可是能管好多年的。”他豪迈地宣称。他给他们每人都造了一级纪念台阶:盖个手掌印,刻上姓名缩写,还有日期—1969年7月。
索菲从岩石上滑进水里,朝湖中间的阳光地带游去。接着她翻身仰泳。尽管沿岸遍布小屋,但大多数人都很谨慎,没砍掉树丛。她可以躺在水里,看那些松树和杉树、白杨和软枫木、白色和金色桦树组成的高高树岸。没有风,湖上也没什么涟漪,只有索菲拍打出来的几道水纹。然而桦树和白杨树叶兀自翻动,在阳光中闪闪发亮,像硬币一样。
不只是树叶有动静。索菲看到几个人影。他们走下湖岸,从她搁浴袍的岩石后面的树丛中冒出来。她伏低身子,改浮水为踩水,观察着他们。
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三人都蓄着长发,差不多都长及腰部,其中一个男孩头发朝后梳,扎成一根马尾辫。马尾辫男孩蓄着胡子,戴着墨镜,光身套件西装外套。另一个男孩只穿着牛仔裤,瘦瘦的棕色胸膛上挂着几条像是羽毛做的链子或项链。女孩身子肥胖,像个吉卜赛人,穿一条长长的红裙,额头上系一条印花帕。她把裙子在前面扎一个松松的结,便于爬下湖岸。
这种模样的孩子—年轻人们—对索菲来说当然不算新鲜。周末时你会看到很多这样的人在湖边晃荡—住小屋的人的孩子们,他们过来玩耍,带来朋友。有时他们会占着小屋,没有父母管束,整个周末开聚会。业主通报上提议禁止长发和“奇装异服”,希望各位业主在自己的物业范围内展开自行监督,并邀请人们写信,对这项禁令表示支持或反对。索菲写的是反对信。她在信里写道,这整片湖一度都是沃格申家的产业,而奥古斯塔·沃格申抛弃了俾斯麦德国相对舒适的条件,就是为了到新世界寻找自由,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应当有权决定穿什么、说什么、信什么,等等。
不过她相信这三个人不是来自任何一幢小屋。他们肯定是私自闯入者,流浪汉。为什么这么想呢?因为他们有点偷偷摸摸的感觉—以及某种胆大妄为、不屑一顾的味道。不过,她想他们不至于做出什么伤人的举动。无非是些自恋的表现者,谈不上真正的入侵者吧。
他们看到了她的浴袍,正越过水面看着她。
索菲挥挥手,嚷道:“早上好啊!”用的是一种打招呼的开心语调—表示这问候就是全部,到此为止。
他们没挥手,也没回答。女孩坐下了。
打赤膊的男孩抓起索菲的浴袍穿上。他在她的口袋里摸到香烟和打火机,扔给女孩,后者取了一根香烟点上。另一个男孩坐下来,拽下靴子,光着脚拍水。
穿浴袍的男孩跳了一阵摇摆舞。他的头发是黑色的,在肩头波动,闪烁着美丽的光芒。他在模仿某个女人,尽管可以肯定地说,模仿的不是索菲。(她现在觉得,他们有可能一直在偷看她,看到她脱下浴袍,跳进水里。)
“请脱下那个好吗?”索菲喊道,“欢迎抽根香烟,不过请把它们放回口袋!”
男孩又跳了一段摇摆舞,不过这回背对着她。另一个男孩笑了。女孩抽着烟,对这些置若罔闻。
“脱掉我的浴袍,放回我的香烟!”
索菲朝湖岸游来,头部抬在水面上。男孩拽下浴袍,抓起来一撕两半。穿旧的布料一撕就裂。他往水里走几步,把它朝水中扔去。
“你这小混蛋!”索菲嚷道。
他把另一半也扔出来。
梳马尾辫的男孩穿上靴子。
黑发男孩把手伸给女孩。她摇摇头。他猛地探进她裙子的皱褶中,她抗议地叫起来。跟着浴袍碎片之后,他把别的什么东西也丢进水里。
索菲的打火机。
索菲听到女孩说了句什么—听起来像是“你这该死的脏鬼”—然后他们三个头也不回地朝湖岸爬去。黑发男孩优雅地大步走着。另一个男孩快步跟在后面,有点笨拙。女孩穿着扎得高高的裙子,费劲地走着。索菲爬出水面,攀上岩石的时候,他们全都已经消失不见。
女孩的香烟—索菲的香烟—没掐熄,只是随手丢在一小堆泥土上—岩石当中的一小堆泥土和碎石块上。
索菲坐在岩石上,凌乱地、深深地喘气。她没发抖—因为一股凌厉徒劳的怒火而燃烧着。她拼命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回忆着童年时代经常系在这里的一艘划桨船。一艘安全、笨拙的老划桨船,在码头边的水面上摇晃。每天傍晚吃完晚饭,索菲,或者索菲和她弟弟中的一个(两个弟弟都已过世了),不过通常只有索菲一人,划船去布莱斯的农庄取牛奶。她随身带一个带盖罐子,由沃格申家的厨师擦洗打磨得干干净净—你可不能对布莱斯家的任何容器放心。布莱斯家没码头。他们的房子和谷仓都面对大路,背湖而建。索菲不得不把船划进芦苇丛,把绳子丢给跑来迎接她的布莱斯家的孩子们。他们噼噼啪啪跑过泥水,拽着绳子爬上船,索菲不停地嚷嚷着每次都要重复的训话。
“别把船桨拿出去!别让它沉下去!别全都趴在船的一侧!”
她会像他们一样光着脚跳出船去,跑到石头牛奶房。(它还在,据索菲所知被一个住小屋的人拿来当暗室了。)布莱斯先生或者布莱斯夫人把温热多沫的牛奶倒进罐子。
布莱斯家的孩子有几个和索菲一般年纪,另几个比她大,但全都比她矮小。到底有几个?都叫什么来着?索菲记得有一个芮塔,一个谢尔顿或者谢尔文,一个乔治,一个安妮。不管夏天的太阳有多大,他们总是皮肤苍白,身上到处都是虫咬伤、挠伤、结痂、蚊子咬的疙瘩、墨蚊咬的疙瘩、虱子咬的红斑,血淋淋地化着脓。因为他们都是穷孩子。因为穷,所以芮塔—或者是安妮—长了双对眼,还有个男孩肩膀不对称,古怪极了,而且他们说的话和举止一样乱七八糟、毫无章法,尽说些“俺们往城里跑”和“桨子”之类索菲几乎听不明白的话。没人会游泳。他们对待这船,好像它是一件奇怪的家具—某样可以爬过去、钻进去的东西。他们对划桨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