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包(第8/10页)
“接着!”他说,把桌布朝她扔去。
索菲没伸手接。桌布掉在她脚下。
“劳伦斯,那是桌布!”
“别管了,”劳伦斯说,“把它披上!”
索菲弯腰捡起桌布,打量一番,好像在研究上面的花样,然后把它随手围在身上,动作不紧不慢,而且裹得松松垮垮。
“谢谢你,劳伦斯。”她说。她摆弄着桌布,正好露出那些最不该露出来的地方。她朝下看看,补充道:“希望这能让你开心点。”她接着讲她的故事。
不,伊莎贝尔想,她不可能真的浑然不觉。这肯定是故意的。这肯定是场游戏。狡猾的故作天真。这个夸张的老卖弄者。卖弄她的无邪、她的高洁、她的单纯。怪异的老骗子。
“戴妮斯,快点再去找块布。”伊莎贝尔吩咐,“难道我们就看着这些食物冷掉吗?”
目的就是—索菲的目的始终就是—让儿子出洋相。要让他在老婆孩子面前出洋相。而他果然上当了。他站在走廊上,在索菲上方,羞愧的热血一直涌到他的脖子,刺灼着他的耳朵。他费劲地压低声音,做出一副男子汉的谴责口气,却按捺不住颤抖。这就是索菲一有机会就能做到,也必定会做的事。
“那些坏小子多放肆啊。”伊莎贝尔应着索菲的讲述说,“我总以为他们都该可爱、快乐、上进什么的才对。”
“要是你记得穿件游泳衣,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劳伦斯说。
然后是去拿蛋糕的旅行,一路担心它能否顺利到家,时刻要督促戴妮斯把它好好捧着。还有一场单独的旅行,到海威超市买熟透的批量种植的西红柿,劳伦斯觉得它们比你在商店买的西红柿都要好吃。伊莎贝尔不得不计划一份能快速成形的晚餐。必须是某种等他们一起从机场返回、饥肠辘辘的时候,可以飞快烧好或热好的东西。还应当是某种劳伦斯特别喜欢,索菲不会觉得过于古怪,彼得又愿意吃的东西。她决定做红酒鸡,尽管她还不大肯定索菲和彼得能否接受它。毕竟,今天是劳伦斯的好日子嘛。她整个下午都忙着做饭,注意时间,督促他们准时出发去机场,免得戴妮斯陷入焦虑。
虽然有她盯着,他们还是有点晚了。她站在台阶顶上招呼劳伦斯,他应了一声,却迟迟没有出现。伊莎贝尔只好跑下去告诉他时间紧迫,有一个为他的生日安排的意外惊喜,要是他不快点,一切就全完了—此外,那是戴妮斯专门设计的,而她已经坐立不安了。即便如此,劳伦斯好像还是故意不紧不慢,花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梳洗、更衣。他不赞成因为戴妮斯会焦虑就弄得手忙脚乱的。
不过他们还是到达了,现在全体,除了伊莎贝尔之外,都坐上了飞机。那可不是原先的计划。原本的计划是:他们一起开车去机场,解开劳伦斯的蒙眼布,给他一个惊喜,大家目送他登机,展开生日之旅,再欢迎他返回。
不过飞行员从用作办公室的小屋走出来时,看到他们都在,便说:“我带你们一家上去怎样?咱们开那架五座飞机好了—这样你们可以飞得舒服些。”他对戴妮斯笑笑,“不会多收你钱。反正是今天最后一单生意了。”
“你真是太好啦。”戴妮斯敏捷地回答。
“就这么办,”飞行员看看他们说,“不过得去掉一个人。”
“我吧。”伊莎贝尔说。
“希望你不是因为害怕,”飞行员眼光锁定她说,“那可没必要。”
他四十多岁—或许五十岁了—一头非常浅的金色或者白色波浪发,从额头朝后直直梳去,或许那是褪成白色的金发。他个头不高,比劳伦斯矮,不过肩膀结实,胸部和腰部肌肉紧实,皮带上方微微鼓突的肚子也紧绷绷的,毫不松垮。一个高高的弧形额头,明亮的蓝眼睛像搞户外的人一样时不时习惯性地眯缝着,一副专业人士的冷静派头,心平气和。他的声音也有同样特点—心平气和、不紧不慢、略带憨态的乡下口音。她知道劳伦斯会怎么评价—他会说这人是条朴实的汉子,却不会注意到他的另一面—骨子里藏而不露的几分戒备,以及对于他们的不以为然甚至是轻蔑。
“你不怕吧,是吗,夫人?”飞行员对索菲说。
“我没坐过小飞机,”索菲说,“不过我想不怕吧,不会。”
“我们全都没飞过小飞机,一定会很棒。”劳伦斯说,“谢谢!”
“我就自个儿在这里坐会儿好了。”伊莎贝尔说,劳伦斯笑了。
“自个儿坐着就是我老婆的最大乐趣。”
就算果真如此—没准还真是的,因为她并不害怕,最多只是隐隐有点怕而已,但她却衷心希望独自留下—就算果真如此,这听起来也不像什么赞美之词吧。她坐在那儿回顾她这一天,感觉就是在不断克服一个又一个难关。炉子上等着的红酒鸡、安全到家的蛋糕、顺利买到的酒和西红柿,这个到目前为止尚未出现什么真正的错误或者破坏或者失望的生日。接下来只剩开车回家,然后吃晚饭了。明天劳伦斯要去渥太华待大半天,晚上才回来。他星期三要和他们一起看月球登陆。
像这样回顾她的生活,想着:好,不错,这关总算过了。过关喽,这对她可没什么好处。盼着把这关,这关,还有这关都过去,她期待什么呢?她想得到什么呢?
是自由吧—甚至都不是自由。是空空如也,或者是免受关注。似乎她总是在强迫自己再投入一点—再注意一点,热情一点,用心一点—比她确定自己能做到的再多一点。她一直在努力,免得被人发现,发现其实她骨子里和老挪威人索菲一样铁石心肠。
有时她觉得自己被带回他家,首先就是作为一种对索菲的微妙挑战。劳伦斯与她一见钟情,但他的爱与这挑战并非毫无关联。她身上相当矛盾的各方面都起了作用:她放荡的模样和糟糕的举止(到底有多放荡、多糟糕,那会儿她浑然不自知);她的高分和她认为它们证明了智慧的天真想法;她作为工薪阶层高中的最出色学生,一个毫无野心的家族里的变种而染上的所有特点。
“她可不是你通常看得中的那种商业广告,对吗,妈妈?”劳伦斯当着伊莎贝尔的面这样问索菲。他上了大学里索菲讨厌的那个学院—工商管理。
索菲不予评论,只是对伊莎贝尔微笑着。笑容里没有恶意,也不曾表露出对劳伦斯的不屑—它看起来很平和—不过它明显在说:“你准备好了吗,你能接受这个吗?”那会儿一心爱慕劳伦斯的英俊相貌、聪明才智和远大前程的伊莎贝尔明白这个意思。它意味着她决定去爱的这个劳伦斯(尽管她样子放荡、举止无当,但她其实是个严肃、毫无经验的女孩,相信终生不渝的爱情,无法想象任何别的爱法),对这个劳伦斯,她将不得不煞费苦心,用鼓励,还有精心的安排,支持他,敦促他。他要依赖她的帮助来成为男人。她不喜欢索菲提醒她注意这一点,她也没让它影响她的决定。这就是爱吧,或者说,这就是生活吧,她对此跃跃欲试。她其实挺孤单,却以为是自己喜欢独处。她是她妈妈第二次婚姻唯一的孩子。她妈妈去世了,异母哥哥和姐姐都比她大很多,早已结婚。家族里的人都知道她自以为与众不同。她现在仍享有这个名声,自从和劳伦斯结婚后,她就几乎不再见娘家亲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