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人皆知(第16/19页)
莉萨,一个心中怀有那么多关爱的人,一个良知从不含糊的人,一个希望只为助人而生存的人,这永不幻灭的毋庸置疑的理想主义者。给莉萨打电话,他对自己说,绝对想不到他会从这个傻气的圣人似的孩子嘴里听到她接电话时那种冷冰冰的厌恶口吻。
“你听起来好像不对劲。”
“我没问题。”她对他说。
“出了什么事,莉萨?”
“没什么。”
“夏季班怎么样?教学怎样?”
“不错。”
“乔西好吗?”他是她最近的男友。
“不错。”
“你的孩子们好吗?那个不识字母n的小鬼怎样了?他有没有达到十级?那个名字里都是n的孩子——赫尔南多。”
“样样都不错。”
他这才轻轻地问:“你想不想知道我过得怎样?”
“我知道你过得怎样。”
“是吗?”
没有回答。
“什么让你不快活,宝贝?”
“没什么。”又一个“没什么”,这是第二个,意思太清楚了,你别叫我宝贝。
出了什么不可理喻的事了。谁告诉她了?他们跟她说了些什么了?在中学时代,以及战后在大学里,他一直孜孜不倦地钻研最困难的课程;任雅典娜院长期间,他在一个繁重劳累的工作岗位上取得了骄人的成绩;在幽灵事件中作为被控方他自始至终与虚假的指控做斗争,从没软弱过;即使他从学院退休也不是一个投降的举动,而是愤怒的抗议,故意表白他不屈不挠的蔑视。但在他所有的与职责,与挫折,或与惊愕相抗争的年月里,他从来没有——即使在艾丽斯死后——感到过如此的无助,而莉萨,这个善良得几乎令人忍俊不禁的典型,在那一个词“没什么”里集中了那么多的恶意——她以前从没有,一辈子都没有找到一个值得领受它的对象。
随后,甚至就在莉萨的“没什么”依然还在散发着它可怕的含义时,科尔曼看见一辆货车从他房子那边沿着黑色路面缓缓开过来——向前爬行一两码,刹住,重又向前滚动,然后又刹住……科尔曼站起来,开始迟疑地走过草坪,伸长脖子张望,然后,边跑边叫:“你!你想干什么!喂!”但货车迅速加大油门,不等科尔曼走近发现任何有关驾驶员或卡车的有用的线索,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因为他分不清车型,从他所站的地方甚至都看不出卡车是新的还是旧的,他最后只知道车子的颜色,一种不明确的灰色。
现在电话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在跑过草坪时,他无意触到了挂断键,要不是这,就是莉萨故意中断了联系。当他再拨时,是个男人接的。“是乔西吗?”科尔曼问。“是。”那男人说。“我是科尔曼·西尔克,莉萨的父亲。”沉默一分钟后,男子说“莉萨不想谈话”,就挂断了。
马克的所作所为。一定是。不可能是任何别的人。不可能是这个他妈的乔西——他是谁?科尔曼想不出马克怎么会听说福妮雅的事的,就像他不明白德芬妮·鲁斯或其他人是怎么知道的一样,但此刻那些都无关紧要——是马克用他们父亲的罪行挑拨了他的孪生妹妹。因为在那孩子看来,是罪行。几乎从他一学会说话起,马克就再也没放弃过他的信念:父亲老跟他作对,喜欢两个大儿子,因为他们年纪大些,在学校里出人头地,毫无怨言地接纳了他们父亲知识分子的臭架子;喜欢莉萨,因为她是莉萨,家里的小女孩,无可置疑的是爸爸的最爱;跟马克作对,就因为他孪生妹妹所有的一切——可爱、有爱心、善良、动人、彻底的高尚——马克没有,并且拒绝拥有。
马克或许是科尔曼命里注定必须努力与之格斗的对象,并非理解的对象——他的怨气是太容易被理解了。在他还不到上幼儿园的年龄,就开始嘀嘀咕咕,生闷气了,不久便和家人及其对世事的感受对着干起来,无视一切安抚劝慰的企图,他的逆反性情随着时间的流逝凝固为他性格的核心。十四岁时在尼克松弹劾听证会期间他大叫大嚷支持尼克松,而家里其余成员无不赞成让总统终身监禁;十六岁时他成为正统犹太人,而其余的孩子都从他们的反教会、无神论的父母那儿接受了熏陶,只是名义上的犹太人而已;二十岁时他在只差两学期就毕业的情况下不顾一切地从布兰迪斯退学,使父亲火冒三丈,现在,几乎四十岁了,在从事又放弃十多个他认为不屑一顾的工作后,终于发现自己是个叙事诗人。
因为他对父亲不可动摇的敌意,马克使自己成为他全家不可能成为的人,更令人悲哀的是,逼自己成为他本来不是那样的人。一个聪明的孩子,阅读广泛,思维敏捷,伶牙俐齿,然而却始终不能绕过科尔曼看清自己的出路,直到三十八岁上,作为一名就圣经题材写作的叙事诗人,他终于得以以一个一事无成者的傲气蕴育了他伟大的赋予生命活力的愤怒。一名忠实的女友,一个毫无幽默感、易激动、严守教规的年轻女子,在曼哈顿当牙科技术员挣钱养活他们俩,而马克则待在他们布鲁克林没有电梯的楼房里,撰写由圣经启发的,甚至连犹太杂志都不愿刊载的诗作,连篇累牍地叙述大卫如何冤枉儿子押沙龙,以撒如何冤枉儿子以扫,犹大如何冤枉兄弟约瑟夫,以及先知内森在大卫和拔示巴犯罪后如何发毒咒——以各种铺张虚浮的手法写成的诗篇,念念不忘地返回一成不变的理念,在那理念上,马克押上了并且输掉了他的全部。
莉萨怎么能听他的呢?莉萨怎么能把马克的任何指控当真呢,她不明白他一辈子都受那些指控的驱使吗?不过莉萨对马克一向宽容,不论她知道扭曲了他性格的敌意有多荒谬,她还是顾念旧情,不忘他们双胞胎的身世。因为她生来悲天悯人,因为当她还是个小女生时她就为自己得宠而感到内疚,她总是容忍她双胞胎哥哥的抱怨,而且在家庭纷争中充当他的安抚者。但她对于他们两者中较少宠幸一位的关注一定得延伸到这疯狂的指控上来吗?父亲犯了什么过错将伤痛强加在了他儿女的身上,以致这一对双胞胎非得与德芬妮·鲁斯以及莱斯特·法利联手?还有另外两个,他的科学家儿子们——他们和他们的自责是否也加入了进来?他有多久没听到他们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