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人皆知(第15/19页)
自他那晚上看见法利逃进树林后总共过了八天,八天中他决定最好还是让福妮雅避避风头为妙,他们相互间用电话联络。为了不招惹任何局外人对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进行窥测,他连到农场取鲜奶的事都免了,尽可能多地待在家里,小心观察着,特别是天黑以后,以确定究竟有没有人在周围窥探。同样他也叫福妮雅在牛奶场小心观察,告诫她无论驾车到哪里,都要瞄着后视镜。“就好像我们对公共安全是个威胁似的。”她对他说,一面像她惯常的那样大声笑着。“不对,是公共卫生,”他回答,“我们不符合卫生部的规定。”
八天过去了,他至少可以证明德芬妮·鲁斯是匿名信作者,虽然法利是否是闯入者尚待确定,科尔曼横下心来断言他已竭尽所能抗击了所有一切讨厌的、挑衅性的干扰。福妮雅那天午休时打电话给他,问“隔离期过了没有”时,他终于感到他大可放心地——或咬咬牙决定放心地——发出安全信号。
他预计她当晚七点左右会来,于是在六点吞服了一颗伟哥,给自己倒了杯葡萄酒,便拿着电话,走到外面,在一张帆布椅上坐定,给他女儿拨电话。他和艾丽斯抚育了四个孩子:两个儿子现在已经四十有余,都是大学理科教授,成了婚,有了孩子,住在西海岸,而那对双胞胎,莉萨和马克,尚未结婚,已三十好几,住在纽约。所有的西尔克后代中除了一个,都设法每年北上伯克夏三四趟,看望父亲,还每月给他打一次电话。那个例外便是马克,马克一辈子都和科尔曼闹别扭,每隔一阵就会完全不理他。
科尔曼给莉萨打电话,因为他知道已经有一个多月,抑或两个月,都没跟她说过话了。也许他不过是屈从于一种暂时的孤独感,这当福妮雅到来时便会消失的,但无论他的动机何在,电话接通前他对将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不会寻求更多人的反对,尤其是来自那个孩子的,单单她的嗓音——尽管在下纽约东区度过了十二年艰难的教师生涯,依然柔和、韵味十足、少女气不减——就足以让他获得慰藉,使他平静,有时,甚至作用更大:让他重新对这个女儿产生痴情。他当时或许正做着绝大多数上年纪的父亲或母亲所习惯做的事,不管什么理由,他或她把一个长途电话看做重温老关系的机会。科尔曼和莉萨之间连续不断的、明确无误的温柔史使她成为最不可能当面侮辱他、与他仍然心心相印的人。
大约三年前——远在幽灵事件之前——当莉萨不知道自己放弃课堂教学,变成一名“排除阅读智障”教师是否犯了个极大的错误时,科尔曼曾去纽约住了好几天,了解她的处境。艾丽斯当时还活着,还非常活跃,但莉萨要的并非是艾丽斯充沛的精力——并不需要艾丽斯用她喜欢的使人兴奋起来的方式帮助她动起来——宁可要这位老院长以他有条不紊的、斩钉截铁的方式解开谜团。艾丽斯肯定会叫她勇往直前,那只会让莉萨不知所措,越发感到一筹莫展;他用的方法则是留有余地的,倘若莉萨果真不能坚持下去,他会告诉她,如果她愿意,可以立即退出,一走了事,以免损失更大——这样反而促使她狠下决心继续干。
他不仅在第一个晚上在她的起居室里坐到夜深,倾听她诉苦,而且第二天还亲自到她的学校去了解究竟是什么让她心灰意懒。他明白了,原来如此:早晨,首先,四节面对面半小时课程,每一节都是教一个六岁或七岁儿童,全是一二年级里成绩最差的,以后余下的所有时间,都是四十五分钟一堂的课程,每班八个孩子,其阅读能力并不比那些一对一的孩子好,但却没有足够的受过训练的教师进行强化教学。
“正常班过大,”莉萨对他说,“所以教师没办法感化这些孩子。我是担任课堂教学的。学习费劲的孩子三十个当中有三个,三四个,不算太糟。你有着所有其他孩子的进步助你一臂之力。教师不是停下来,提供给无助的孩子所需要的,而是敷衍地对待他们,以为——或者装做——他们跟着全班往前移动。他们给拖到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然后真的不及格了。但在这里只有这些孩子,这些教不会的、不开窍的孩子,因为我对我的孩子们和我的教学非常有感情,这影响了我整个的身心——我整个的世界。学校、领导层——爸,不高明。有个校长,她缺乏想象力,不明白她需要的是什么,还有一群乱七八糟的人,做着自以为是最好的事情,倒不在于究竟什么是最好的。我十二年前刚来时,多有意思啊。校长真的很优秀,她把整个学校都翻过来了。但现在四年里我们走了二十一名教师。不少啊。我们失去许多优秀人才。两年前我换到‘排除阅读智障’班,因为我对课堂教学心灰意懒。十年来天天如此。我再也吃不消了。”
他让她讲,很少插话,因为她只差几岁就满四十了,他很容易地就抑制住了把这个遭现实打击的女儿搂入怀抱的冲动,在他的想象中她抑制了同样的冲动,没有把不开窍的六岁儿童搂进怀里。莉萨有着艾丽斯全部的激情,却没有艾丽斯的权威感,对于一个只为别人而活着的人——无可救药的利他主义是莉萨的克星——身为一名教师,她无时不刻不处于精疲力竭的边缘。一般她身边总有个颇有要求的男友,她忍不住要对他好,为了他,她不在乎掏心挖肺;对男友而言,无一例外地,她纯洁的伦理上的童贞终会变成极其可恶的东西。莉萨在道德上过分苛求,然而又不忍心看到别人因为需要没有得到满足而失望,也没有足够的毅力直面自身力量究竟有多大的事实。这就是为什么他知道她永远也不会放弃弱智班教程,为什么他对她所怀抱的父爱不仅负荷着恐惧,而且还带有近于轻蔑的厌烦。
“你得照看三十个孩子,不同的级别,有着不同的经历,而你必须使一切奏效。”她告诉他,“三十个来自不同背景的不同的孩子,以三十种不同的方式学习。要用很多的精力管理。要做很多的书面工作。要花大量的时间做一切的一切。但还是没有一样能和这个相比。肯定的,即使做这件事,即使在弱智班,有时我也会想,今天我干得挺好,但大多数时候我都想跳楼。我思想斗争很剧烈,不知这种教程是否适合我。因为我非常投入,你可能不太明白。我要以正确的方式教学,可是并不存在正确的方式——每个孩子都不一样,每个孩子都一筹莫展,而我又必须进课堂,做出成绩来。当然每个人都在差生身上大费周章,可你拿一个识不了字的孩子怎么办?想一想——一个识不了字的孩子。很困难。爸爸。你的自尊心有些受不了,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