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人皆知(第13/19页)
那天下午我在牛栏里看见那个女人,科尔曼指出这是他的瓦露塔。那女人满身污渍,瘦骨嶙峋,穿着短裤和T恤,脚蹬橡胶靴,乍一看让人很难立即产生肉欲。论肉感,要数那些派头十足的生灵,肉体占据整个空间的奶白色乳牛,它们有着桁架般的肥臀,酒桶大的肚子,奶水充溢的乳头活像卡通画里所见,大得变了形。对于这些大眼、温和、行动迟缓的畜生(从不闹工潮的奶牛,每头都是座自给自足的工厂)而言,一边就着满是饲料的食槽大嚼,另一边被,不是一个,两个,三个,而是四个脉动着的、永不休止的机械嘴吮吸一干。对于它们而言,同时在两个端口接受肉欲刺激,乃是消受性欲快感的义务。它们每一个都过着富足的畜生的日子,幸福地缺乏精神深度:边喷边嚼,边拉边撒,边吃边睡——这便是它们全部的生活理由。有时(科尔曼给我解释)一只戴长橡皮手套的人臂伸进直肠,掏出粪便,然后,隔着手套顺着肠壁摸,引导另一只胳膊进来,将注射器似的生殖枪插入输卵管,植入精子。这意味着,它们繁殖,但无须忍受公牛的骚扰,甚至在怀孕期便受到呵护,生产时享受助产。据福妮雅的话推断,那个时刻可能成为每个相关人员的感情历程,甚至在风雪呼啸、冰点以下的深夜。肉体所需一切的极致,包括用它们懒洋洋、软绵绵、湿漉漉的嘴大口品尝它们自己黏糊糊的反刍物。没有几位达官贵人的情妇过得这么好,更不用说上班族妇女了。
在这些快乐的生灵及它们散发出来的浓郁的、带着泥土气的、与其庞大的雌性器官相吻合的气味里,福妮雅操劳着,恰似一头负重的牲口,她在母牛的反衬下,分明是进化过程中一个更为可怜的蝇量级生物。把它们叫出露天牛棚——它们正悠然自得躺在混合着牛粪的干草堆里——“咱们走吧,戴西,别让我为难。来吧,麦琪,乖妞儿。挪挪屁股,弗洛西,你这个老婊子”——抓住它们的项圈,又撵又哄,将它们赶过院子的泥沼,让它们踏上一级台阶,踩到挤奶厅的水泥地面上,推着笨重的戴西和麦琪们走向食槽,直至它们一个个都安全地进入槽口,为每一头牛计量并倾倒出不同分量的维生素和饲料,给它们的奶头消毒,擦净,用手猛挤几下以促使下奶,然后将消毒过的奶头连接到挤奶臂末端的吸杯上。在这整个过程中她手脚没有停过,毫不懈怠地对待每一个环节。但和母牛执拗的脾气形成强烈的反差,她始终以蜜蜂般的灵巧操持着,直至牛乳顺着透明的奶管流入铮亮的不锈钢奶桶,她才终于安详地站到了一边,观察着,以保证万无一失,母牛也安详地站定了。不一会儿,她又忙碌起来,按摩乳房,检查乳汁是否已全部挤出,挪开吸杯,把挤过奶的牛从槽口放出,为即将待挤的牛按量倒出饲料,给站在交替使用的槽口前的牛拿来谷子,然后,在那狭窄的空间里再一次抓住挤过奶的母牛的项圈,将它庞大的身躯转过来,用手在它背上一推,用肩膀一搡,蛮横地命令它:“滚出去,滚到外面去,赶快——”随之领它走过泥泞的院子,返回露天牛棚。
福妮雅·法利细腿,细腕,细胳膊,有着清晰可辨的肋骨和突出的肩胛,可是当她使劲的时候,你发现她的四肢很结实;当她伸出手或伸长手臂够东西的时候,你看到她的乳房丰满得令人惊讶;当她用巴掌拍打脖子或屁股的时候——因为在这个闷热的夏天,苍蝇和小昆虫围着牛群嗡嗡叫——你看得出她可能有多活泼,尽管在别的时候显得很呆板。你看见她的身体结构非同一般地精干严谨,是个毫无赘肉的女人,恰在此时保持了平衡,既不再成熟,又尚未衰颓,一个处于巅峰之巅峰期的女子,她那一小撮白发基本上是误导性的,因为她鲜明的扬基轮廓的面颊和女人味十足的长脖子都还没有臣服于年龄的威力而显示出任何变化。
“这是我邻居,”当她停下用胳膊肘抹脸上的汗,朝我们这边看的时候,科尔曼对她说,“内森。”
我没料到她会如此镇定,我以为会见到一个当众光火的面孔。她只对我扬了扬下巴,但却是个她以此表达许多意思的动作。那是个她借以表情达意的下巴,抬起时,像她惯常的那样,赋予她阳刚之气。在她的反应中也显露出某种男性的、不可通融的、无可争辩的东西,这种表情属于一个把性交和背叛都看得跟面包一样普通的人,是出逃者以及始终走霉运的人惯常使用的表情。她的头发正处于令人心碎的无可阻止的转型初期,在脑后用橡皮筋扎成一把,但有一缕在她干活时老是掉到眉毛上来,此刻,当她默默朝我们看着的时候,她用手将它捋到后面,于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注意到一个小小的特点——可能看错了,因为我正在寻找征兆——一个泄露天机的特点:眉骨与上眼睑之间外突的眼泡肉。她是个薄嘴唇的女子,有着挺直的鼻梁、清澈的蓝眼睛、整齐的牙齿和突出的下颔,而眉骨之下的眼泡肉是她唯一具有奇异情调的标志,唯一性诱惑的徽号,某种充溢着欲望的东西。它也在很大程度上说明了她目光为什么总是令人捉摸不透地平直乏味。
总之,福妮雅不是摄魂夺魄的女妖塞壬,但是个轮廓鲜明的女人,看见她,你会想,她小时候一定很漂亮。的确,据科尔曼说,她是个金发、漂亮的孩子,继父不断骚扰她,被宠坏了的母亲不肯保护她。
我们站在那儿看着,她挨个给十一头牛挤奶——戴西、麦琪、弗洛西、贝西、朵利、美顿、甜心、笨蛋、爱玛、弗兰德和吉儿——我们站着看,她以一成不变的手法逐个伺弄着每一头,当这些都结束之后,她走进挤奶大厅隔壁那间有着大水池、水龙管和消毒设备,墙壁粉刷得雪白的屋子,我们看着她走进那个门,把碱液和洗涤剂混合在一起,将真空管从管线上卸下,将吸杯从挤奶臂上拔下,把两只奶桶从套子里取出,把带进去的挤奶设备全部拆卸完,便开始用各种刷子和一大盆一大盆的清水刷洗每根管子、每道阀门、每个垫圈、塞子、盘子、衬垫、帽盖、圆盘、活塞,直到一切的一切都一尘不染,清洁卫生工作方告一段落。在科尔曼终于取出他的奶,我们一道上他的车离开之前,我和他在冰箱旁足足站了将近一个半小时,而在此期间,除了他把我介绍给她以外,没有任何一个人再说过一句话,你所能听到的只有在牛棚做窝的燕子飞过我们身后牛棚敞开处的椽子时发出的飕飕声和唧唧的叫声,福妮雅摇晃饲料桶时颗粒物掉进水泥槽的毕剥声,以及她又推又拽,领着牛群进入槽口时,牛蹄在挤奶厅地面上发出的喀嗒喀嗒拖拉声,随后便是吮吸声和奶泵轻柔的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