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人皆知(第11/19页)

人人皆知你正在性欲上剥削
一个受凌辱、没文化、
比你小一半的
女人。

我把信拿在手里,尽可能仔细地——如同科尔曼所希望的那样——端详其中的用词及其线条的调度(仿佛并非由德芬妮·鲁斯而是由爱弥莉·荻金森所撰)的时候,科尔曼对我解释说,是福妮雅出自她可笑的智慧,而不是他,让他俩发誓对此事保密,以致德芬妮·鲁斯才有秘密可以识破,而且还含沙射影地威胁要公之于众。“我不要人家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我想要的不过是每周一次没有压力的性交,悄悄的,和一个经历过这些而且已经平静下来的男人。除此之外,阿猫阿狗都别来管闲事。”

所谓阿猫阿狗,福妮雅最有可能指的是莱斯特·法利,她的前夫。并不是因为她一辈子就只跟过这一个男人——“这怎么可能呢?我十四岁就出来自个儿混日子了。”比如她十七岁在南方的佛罗里达当女招待时,她那时的男友不但打她,捣毁她的房间,还偷了她的震颤按摩器。“心里可难受了。”福妮雅说。而起因,无一例外的都是妒忌。她看别的男人的眼光不对,她主动挑逗别的男人以错误的眼光看她,她不能很好地解释前半个小时上哪儿去了,她说了不该说的话,用了不该用的腔调,暗示了,她无中生有地认为,她是个脚踩两条船的婊子——不管什么原因,不论他是谁,都会对她拳打脚踢,福妮雅只有喊救命的份儿。

莱斯特在他们离婚前曾两次把她送进医院,这会儿他仍然住在附近山里,自破产以来,一直替镇上的修路队干活,毫无疑问,他还是那么癫狂,她不仅为自己担惊受怕,她说,同样也为科尔曼——万一给莱斯特发现了的话。她怀疑当时斯莫基陡然甩了她,就是因为和莱斯特·法利有了某种接触或摩擦的缘故——因为莱斯特间断性地跟踪他前妻,发现了她和她老板的事,即使霍伦贝克的幽会地点特别隐蔽,藏在除了学院总务部头儿无人得知或进得去的老房子偏远的犄角旮旯里。虽然斯莫基从他自己的总务部门招募女友,又在校园里跟她们约会,似乎显得有些不知轻重,但在其他方面他处理自己的色情生活却是和他对待学院工作同样地一丝不苟。以他能在暴风雪之后使校园道路在几小时内畅通无阻的干练,他是可以,如果需要的话,同样能迅疾地摆脱一名女友的。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科尔曼问我,“即使没有听说过那个暴躁的前夫,我也不反对就此事保密。我知道这类事迟早会发生。就算忘掉我曾经在她这会儿打扫厕所的地方担任过院长,我七十一岁而她三十四岁,我保证仅此一项就够了,所以,当她说,这不关阿猫阿狗什么事的时候,我心想,她不需要我来管了,我连提都不需要提。这么做好像私通?无所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驱车上佛蒙特吃晚饭。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倘若在邮局碰上,都不打招呼。”

“说不定有人在佛蒙特看见你们了,或许有人看见你们俩同坐在你的车子里。”

“对,很可能就是这样,也只有这个可能。也许是法利本人看见我们了。基督啊,内森,我差不多有五十年没跟人约会了——我以为那饭店……我真是个白痴。”

“不,你不是白痴。不,不是——你只是得了幽闭症。瞧,”我说,“德芬妮·鲁斯——我不想装做知道她为什么如此狂热地关心你退休后和谁上床,但既然我们晓得有些人对不能按世俗方式生活的人老是看不惯,就让我们把她当做那种人吧。但你不是白痴,你是自由的,一个自由独立的人,一个自由独立的老年人。你离开那地方失去了很多,但究竟得到了什么呢?你不再有义务启迪任何人——你自己就是这么说的。你也不是在测试自己到底能否彻底摆脱一切社会禁忌。你现在退休了,但你却是个在学术界度过了几乎一辈子的人——如果我对你的理解不错的话,这么做对你来说不是件寻常事。也许你从来就没想有个福妮雅出现,你甚至都会认为绝不应当让她出现,但即使最坚固的工事都满布瑕疵,同样,你万难料想的事也就无可避免地发生了。七十一岁上,有了福妮雅;1998年,有了伟哥;于是那几乎被忘却的东西卷土重来。巨大的欣慰。原始的威力。使人晕头转向的强烈感。科尔曼的最后一次纵情从天而降。据我们所知,这是最后的,了不起的最后一分钟的恣意纵情,于是福妮雅·法利的种种经历便和你自己的形成了令人费解的反差。这不符合正人君子构思的蓝图:在你这个岁数,以你的地位,你应当和谁上床——如果真有人应当上床的话。你说了‘幽灵’两个字之后的结果符合正人君子的蓝图吗?艾丽斯的中风符合正人君子的蓝图吗?别理这空洞愚蠢的信。你干吗要让它给唬住了呢?”

“空洞愚蠢的匿名信,”他说,“有谁给我写过匿名信?有哪个理性的人会给人家写匿名信?”

“也许是法国玩意儿,”我说,“巴尔扎克笔下不是多的是吗?还有司汤达?《红与黑》里不就有的是匿名信吗?”

“我不记得有。”

“瞧,反正你的所作所为都应该用残忍加以诠释,而德芬妮·鲁斯的则应当永远奉为善举。神话里不就充斥着巨人、魔鬼、蟒蛇吗?把你界定为魔鬼,她自然成了英雄。她这是在刺杀魔鬼,对你吞噬弱者的行为进行复仇。她正在把整件事提升到神话的高度。”

从他宽容的微笑中,我看出即使开玩笑地对匿名指控胡诌一个类似早于荷马的神话阐释也无济于事。“编造神话,”他对我说,“解释不了她的思路。她没有编造神话的想象力,她只会编农民如何诉苦的故事。凶眼。施巫术。我给福妮雅布了魔障了。她的专长是编造尽是女巫和男巫的民间传说。”

我们谈得津津有味,我意识到在我努力强调他应以快乐为首要因素来化解他的冲天怒气时,我使得他对我的感情加深了,而且也对他暴露了自己的感情。我过分热情了,我知道。我对自己如此热切地去讨好别人感到惊讶,觉得未免话讲得太多了,解释得太多了,介入得太深了,兴奋得过了头,就像小时候那样,发现街那边新认识的男孩原来跟你非常贴心时,你会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追求友谊的冲动,你的举止会超乎常态,你会情不自禁地变得热情奔放。但自从科尔曼在艾丽斯死后敲我的门,建议我为他写幽灵的那天起,我实际上已经不假思索、未经盘算、认真地把他当做了朋友。我对他身陷囹圄的境况给予关注,并非进行思维练习。对他的困难我很在意,而我可是下了决心在我的有生之年除了工作的日常需要绝不多管闲事,除了本职工作,绝不牵扯到任何别的事务中去,绝不到工作以外的任何地方猎奇——我连自身都难保,要我关怀他人无从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