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躲闪重拳(第10/19页)

“留心3月15日。”滚蛋——什么也别顾忌。自由。随着两大防护墙的消失——大哥在海外,父亲死了——他重新充电,自由自在地想当什么就当什么,自由自在地追求最高的目标,他骨子里有信心当独特的我,自由到他父亲无从想象的地步,自由得正如他父亲不自由一般。不仅摆脱了他父亲,而且摆脱了他父亲忍受的一切。强迫。羞辱。阻挠。伤痛和故作姿态和羞耻。内心饱尝的失败及挫折的煎熬。自由地走上大舞台。自由地勇往直前,从事大事业。自由地上演无拘无束、自我定位的有关我们、他们和我的戏剧。

战争仍然在继续,除非明天一早结束,否则他无论如何会被应征入伍。如果瓦特在意大利跟希特勒作战,他为什么不也去打那个杂种呢?现在是1944年10月,他离十八岁还差一个月,但他能够很容易谎报年龄——把生日向前推一个月,从11月12日推到10月12日,不会有任何问题。在他忙于应付母亲的悲伤以及对他退学的惊讶时,他并没有立即想到如果他愿意,他可以照样谎报自己的种族。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打肤色这张牌,任意选择人种。不,他没有想到,直到他坐在纽瓦克联邦大楼里,对着摊开在面前的所有入伍表格,在动手填写之前,仔细地,如同当年研究中学考卷一样地认真——仿佛不论他手头做的是什么,在他聚精会神的那一刹那,便成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头等大事——通读一遍时,即使在那时,他也没有想到。当这念头第一次闪现在他心头时,他的心开始怦怦乱跳,仿佛他处于首次犯大罪的边缘。

1946年,科尔曼退役。欧内斯廷当时已考入蒙特克莱尔州立师范学院的初级教育专业,瓦特在蒙特克莱尔州立学院读毕业班,两人都和他们的寡妇母亲住在一起。但科尔曼决心单独过,靠自己生活,住在河对面的纽约,进入纽约大学。较之于纽约大学,他更想住在格林尼治村,较之于为学位苦读,他更想当诗人或戏剧作家,但他所能想到的既不用找工作养活自己又能实现理想的最便捷的门路,便是接受政府的军人补助金。但他一开始上课,成绩全优,越来越有兴趣时,问题就来了,不等二年级结束,他已经转入通往全美优等生联谊会的跑道,并为获得古典文学最优学位而摩拳擦掌。他敏捷的思维和惊人的记忆力以及课堂上的应对自如使得他在学校的表现一如既往地出人头地,结果他来到纽约最想做的事却被身边所有的人认为他应当做、鼓励他做、羡慕他做得如此辉煌的专业所替代。这似乎成了一种模式:因为他学业上的功力,不断被别人所吸纳。当然,他可以受之无愧,甚至感到喜悦(那种以超然脱俗的态度做个世俗人的愉悦),但这毕竟不是他所心仪的东西。他在中学时代便是拉丁语和希腊语奇才,而当他想参加金手套大赛时却得到霍华德奖学金;现在他又成为大学的奇才,而他的诗作在拿给教授看时却没有点燃任何激情的火花。起初他继续长跑,练习拳击,纯粹是为了兴趣,直到一天在体操房有人叫他到圣尼克竞技场跟一名四段拳击手斗拳,以三十五美元的报酬替代一个被拖下去的拳击手,他接受了,主要是为了弥补失去金手套的机会,结果却令他喜出望外,秘密地成为职业拳击手。

这样他便有了学校、诗歌、职业拳击,还有女孩子——懂得如何走路、如何着装、如何摆动裙子的女孩子,和他从旧金山隔离中心前往纽约途中所想象的别无二致的女孩子,懂得如何恰到好处地把格林尼治村的街道和华盛顿纵横交错的人行道派上用场的女孩子。在一些春暖花开的下午,在整个二战凯旋的美国,更不用说在中古世界里,都难以找到比行走在他前面的女孩的那对美腿更具吸引力的东西了。他并非是从战场回来后被这种景像所包围的唯一男子。那个年头在格林尼治村边待在咖啡屋和露天餐馆看看报纸或下棋,边欣赏过往的女人腿的退役军人并不见得比光顾专为纽约大学老兵服务的夜总会的退役军人要少。谁都说不出所以然,不论从社会学角度或别的什么角度。那年头是伟大的美国性感大腿时代,每天至少有一两次科尔曼尾随其中一对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区,为了不至于看不清它们怎么移动,是什么形状以及在街角路灯由绿转红站定时又是怎么个模样。而当他估计时机成熟了的时候——已尾随得足以想好用词,又情不自禁了——便加快步伐,追上去。他开口讲话,陪着笑脸请求被允许走在她身边,并询问她的芳名,逗她发笑,让她接受约会——实际上是,不论她知情与否,向她的腿提出邀约。

而女孩子们,反过来,也喜欢科尔曼的腿。斯蒂娜·帕森,来自明尼苏达的十八岁少女,甚至写了一首诗献给科尔曼,其中就提到他的腿。诗写在一张笔记本格子纸上,落款是“S”,折成四方形,塞进他地下室楼上铺地砖的门廊的信箱。当时距他们第一次在地铁站调情已有两个星期,现在是他们第一次二十四小时马拉松周日后的星期一。科尔曼已赶去上早课,而斯蒂娜还在盥洗间里化妆;几分钟后她自己也得动身上班,但走之前却赶写了那首诗,尽管他俩在前一天都自觉地表现出旺盛的精力,她还是感到不好意思当面交给他。因为科尔曼的日程表催他马不停蹄地从课堂到图书馆,又接着在晚间跑到唐人街的一个破烂赛场去锻炼,所以那天夜里直到十一点半他回到萨利文街时才发现露出信箱口的诗。

他有个身体。
他有个美丽的身体——
他腿后面的以及他脖子后面的肌肉。
而且他聪明又鲁莽。
他比我大四岁,
但有时我觉得他更年轻。
他很甜,安静,又浪漫,
虽然他说他不浪漫。
我对于这个人来说几乎是危险的。
我能说得出多少
我在他身上见到的东西?
我禁不住要问他在将我
囫囵吞下之后会做什么。

就着昏黄的灯光,他急促地读着斯蒂娜的手迹,起初他将“脖子”误认做“黑人”——和他黑人的脊背……他黑人的什么?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惊讶地察觉那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被认为是困难的、羞耻的或毁灭性的事不仅做起来易如反掌,而且并无严重后果,无需付出任何代价。但此时此刻他汗如雨下。他继续读着,比原来更快,但字与字却组合不成意思。他黑人的什么?他们一天一夜都是赤条条地待在一起,大多数的时间里相距不过几英寸。自他不再是婴儿以来,除了他自己,没有第二个人曾经在这么长的时间里研究过他身体的结构。既然她颀长苍白的身躯,他没有一处不仔细观察了,没有一处对他隐瞒了,没有一处他现在不能以画家的意识,恋人激动的、过细的行家眼光描绘出来,既然他一整天都不仅被他想象中的她叉开的双腿,而且被她在他鼻孔里的存在所刺激,那么可以推断他的身体也没有一处没有被她以显微镜似的目光所观察,在那无处不铭刻着自我进化特点的表面上,在他作为一个独特个体的男儿身上,没有一样东西——他的皮肤、毛孔、唇髭、牙齿、双手、鼻子、耳朵、嘴唇、舌头、双脚、睾丸、血管、阴茎、腋窝、屁股、缠结的阴毛、头发,在他笑、睡、呼吸、移动、散发的气息里,以及在他达到高潮时痉挛的抽搐中——没有被她记录在案。记住了。考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