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躲闪重拳(第17/19页)

开始时,他尽情享受着他问题的解决。丢掉秘密,他捡回了小男生的感觉。那个有这个秘密之前曾经的小男生。重又像个顽童似的。他从她的自然而然的处世态度中获得返回天然自我的乐趣和从容。倘若你打算当个骑士和英雄,你得全副武装,而现在他得到的却是解除武装的快乐。“你是个幸运儿。”埃莉的老板对他说,“幸运儿。”他重复一遍,真心诚意的。有了埃莉,秘密不再起作用。不仅因为他什么话都能对她说,他正这么做着,而且因为如果或一旦他想回家,他可以马上拔腿就走。他能面对他哥哥,否则,他明白,他永远也不能。他母亲和他也能重归于好,恢复往日亲密无间的关系。但半路来了艾丽斯,一切就了结了。和埃莉在一起很开心,而且一直都很开心,可是少了某个方面。整个事情缺乏雄心壮志——不能满足他一辈子都受其驱使的自我意识。正好艾丽斯来了,于是他又回到竞技场。他父亲曾对他说:“现在你可以以不败的记录退休了。你退休了。”但此刻他咆哮着冲出他的角落——他重新捡回他的秘密。还有重新拥有秘密的天赋,可遇而不可求的。也许另有不下一打的像他这样的家伙在村里流连,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天赋。也就是说,他们即使有,也都是小里小气的:他们总在撒谎。他们不像科尔曼那样,以堂堂正正又煞费苦心的方式保守着秘密。他已拥有秘密的丹方,如同会流利地说另一种语言——仿佛处在一个不断产生新鲜感的境地。他已在失去它的境况下生活过了,很不错的,没有发生任何可怕的事情,没有令人反感的回忆。很开心。天真的乐趣。但其他的一切都有缺憾。诚然,他捡回了童真。不错,是埃莉还给他的。但童真何用之有?艾丽斯给得更多。她将一切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艾丽斯使他得以重返他一心向往的那种规模宏大的生活。

他们相遇两年以后决定结婚,这是为了他领取的这份执照、他测试过的这个自由、他胆敢做出的这项决定。他是否真能以更为狡诈或聪敏的手段成就一个可上演的自我,大到足以包容他的雄心,强到足以应付整个世界?这是在他被迫支付第一笔庞大经费的时候。

科尔曼到东奥兰治去见他的母亲。西尔克太太并不知道艾丽斯·吉特尔曼的存在,不过当他告诉她他打算结婚,而且姑娘是个白人时,她一点都不惊讶。甚至当他告诉她姑娘不知道他是有色人种时,她也处之泰然。如果有人感到吃惊的话,反倒是科尔曼。在公布自己的意图之后,他突然怀疑这项决定,他一生最壮观的举措,是否建立在一个所能想象得到的最为不严肃的东西上:艾丽斯的头发,那些宛如灌木丛似的纠缠盘绕,远比科尔曼的头发更像黑人的头发——比他的更像欧内斯廷的头发。当欧内斯廷还是个小女孩时,经常问那个有名的问题:“为什么我没有妈妈那样的飘飘头发?”——意思是,为什么她的头发不会在微风里飘扬,不仅不像她母亲的,而且和家庭母系亲属中所有女人的头发都不相同。

面对母亲的极度痛苦,科尔曼心头掠过一丝离奇古怪的恐惧:自己想从艾丽斯身上得到的莫非就是她的相貌以及对他们孩子的发质所能提供的解释。

但诸如这样一个直撅撅、明晃晃的功利主义的动机又怎么会直到现在才引起他的注意呢?因为是无稽之谈?眼见母亲遭受如此的折磨——内心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震惊,然而却咬着牙,如同科尔曼一贯的作风,决定将手头的事进行到底——他怎么能够对这令人愕然的念头无动于衷?即使他端坐在他母亲的对面,摆出一副从容镇定的派头,心里却明明白白地感到他出自世界上最愚蠢的理由选择了一个老婆,而他自己则是世界上心灵最空虚的男人。

“那她相信你父母双亡,科尔曼。是你对她这么说的。”

“对。”

“你没有哥哥,你没有妹妹。没有欧内斯廷。没有瓦特。”

他点点头。

“还有什么?你还告诉了她什么?”

“你认为我还会告诉她什么?”

“任何适合你口味的事。”这是她一下午所能说的最刺耳的话了。要她对他生气,她过去做不到,以后也永远难。只要见到他,从他出世的那一刻起,便唤起她无法抵御的感情,和他的身价毫不相干。“我永远也别想认识我的孙儿们了。”她说。

他有备而来。要紧的是忘掉艾丽斯的头发,让她讲下去,让她一鼓作气讲下去,从她自己柔和的语流中创造出他的辩解词。

“你永远不会让他们见到我,”她说,“你永远不会让他们知道我是谁。‘妈,’你会关照我,‘妈,你到纽约火车站,坐在候车室的那条板凳上,上午十一点二十五,我会带着穿戴整齐的孩子走过你面前。’那将是五年后我的生日礼物。‘坐在那儿,妈,别做声,我会慢慢走过去。’而你深知我是一定会等在那儿的。火车站。动物园。中央公园。不论你怎么说,我当然就怎么做。你告诉我唯一能让我抚摸我孙子的办法是,你雇用我以布朗太太的身份看护孩子,照看他们睡觉,我会照办。叫我以布朗太太身份给你打扫房子,我也会照办。我肯定会做你吩咐我做的一切,我别无选择。”

“没有吗?”

“有选择?是吗?我的选择是什么,科尔曼?”

“跟我脱离母子关系。”

几乎是以嘲弄的态度,她假装考虑了一下。“我想我可以对你如此绝情。是的,这可以做到,我想。但你认为我到哪儿才能找到对我自己如此绝情的力量?”

这不是他回忆童年的时刻。这不是他赞赏她的洞察力或她的讥讽或她的勇气的时刻。这不是允许自己被这几乎是病理现象的母爱所淹没的时刻。这不是他听得见她没有说出来然而却比说出来的更有力的语句的时刻。这不是思考他有备而来之外的念头的时刻。当然这不是诉诸解释,开始精明地合计优缺点,假装这只不过是个符合逻辑的决定的时刻。他给她造成的蹂躏,没有一个解释能够说出口。此刻应当强调他上这儿来要达到的目的。如果与他脱离母子关系对她而言是一个拒绝接受的选择,那么接受打击便是她所能做的一切。安详地讲话,少说为妙,忘记艾丽斯的头发,同时不管需要多长时间,让她继续使用语言将他所做的最残忍的事情的残忍性吸收进她的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