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躲闪重拳(第16/19页)

不过,其间还有过一个小插曲。在斯蒂娜之后,艾丽斯之前,有个小插曲,名叫埃莉·玛吉,一个身材娇小玲珑的有色人种姑娘,黄褐色皮肤,鼻梁和面颊上散落着零零星星的浅色雀斑,外貌尚未越过少女和女人的分界线,在第六街的村门店打工,兴奋地出售书架部件和门——带腿的书桌门和带腿的床门。饱经沧桑的老犹太店主说,雇用埃莉使他的生意增长了百分之五十。“原来这儿什么都卖不动,”他告诉科尔曼。“勉强糊口。但现在村里每个小伙子都要给书桌配扇门。大家都进来,他们要见的不是我——他们指名要见埃莉。他们打电话来,要找埃莉说话。那小姑娘改变了一切。”此言不虚,没有人能阻挡得了她的魅力,包括科尔曼,他先是被她蹬在高跟鞋上面的两条腿所吸引,然后被她一派的自然而然的风格所折服。今天跟被她吸引的纽约大学白人男生外出,明天跟看上她的纽约大学黑人男生约会——一个晶莹闪亮的二十三岁孩子,尚未受到任何伤害,从她在那儿长大的扬克斯搬来格林尼治村,过着正如广告上所宣称的不落俗套的村生活,只是“不”字写得小些而已。她是一大发现,于是科尔曼也走进去买了张不需要的书桌,当晚就带她出去喝一杯。在斯蒂娜之后,在他经受了丧失心上人的痛楚之后,他重新快乐起来,重新活过来了,而一切都起自于他们开始在店里调情的那一刻。当时她是不是以为他是个白人男生?他不知道。有意思。后来那天晚上她咯咯笑起来,滑稽地斜着眼看他,说:“你究竟是什么人?”她一眼认出了什么,径直朝前走去,并脱口这么问。但此时他没有像误读斯蒂娜的诗时那样大汗淋漓。“我是什么人?你爱当我是什么人就当我是什么人玩好了。”科尔曼说。“你就是这么玩的?”她问。“当然这就是我的玩法。”他说。“那么白人女生以为你是白人?”“我不管她们怎么想,”他说,“随她们自己想。”“也随我自己想?”埃莉问。“同等待遇。”科尔曼说。这是他们玩的小游戏,成为他们的兴奋点,在模棱两可上做文章。他并没有和任何人亲密到无话不谈的程度,但他学校里的熟人以为他正和一个有色人种姑娘约会,而她的朋友以为她正和一个白人男生交往。被别人当做重要人物刮目相看的滋味真是太好了,他们所到之处人家经常以这种目光看他们,那是1951年。朋友们问科尔曼:“她什么样?”“热辣辣的。”他说,把这个字眼拖得长长的同时,还用手作上下扭动的状态,就像当年东奥兰治的意大利人。在这一切之中有着日复一日、分分秒秒的奇妙感,他的生活中多了一丝电影明星的光耀:只要他和埃莉一起外出,他便进入特写镜头。第八条街上没有人了解实情,可他满心喜欢。她有两条美腿。她老笑个不停。她是个毫不矫揉造作的女人,从容随和又天真烂漫,他的心都醉了。有点像斯蒂娜,但她不是白人,结果他们没有急急忙忙地去拜会他的家人,也没有去拜会她的。他们干吗要去呢?他们住在村里。带她去奥兰治的念头,他压根没想过。也许因为他不想听到那一声欣慰的叹息,被告知,即便是无言的,他这次做对了。他想起把斯蒂娜带回家的动机。不欺骗任何人?结果怎样?不,不要家人插手——无论如何至少现在不要。与此同时,他和她在一起时是那样地心情舒畅,以致一天夜里真相滔滔不绝地冒了出来。甚至连他当拳击手的事也没有漏掉,他对斯蒂娜绝对说不出口的,告诉埃莉却不费吹灰之力。她没有表示异议,更使得他对她的评价提高了一分。她不落俗套,却通情达理。他与之交往的是个完全没有小心眼的人。了不起的姑娘什么都想听。于是他侃侃而谈,无拘无束的时候,他的谈锋非同一般,埃莉听迷了。他告诉她当海军的经历,他告诉她他的家庭情况,原来和她的家庭大同小异,只是她在哈莱姆开药房、当药剂师的父亲还健在,虽然不赞成她搬进村,但所幸的是他忍不住一如既往地爱她。科尔曼说给她听霍华德的事,告诉她他怎样无法忍受那个地方。关于霍华德他们谈了很多,因为那也是她父母想要她去的地方。自始至终无论他们谈到什么话题,他都发现自己能轻而易举地让她忍俊不禁。“我以前从没见过那么多有色人种,即使家人在南泽西大团圆时也没有。霍华德大学在我看来是个挤满了黑人的小地方,各种派别的,各种类型的,但我就是不要像那个样子跟他们混在一起。根本看不出和我能扯上什么关系。那儿的一切都高度地集中,就连我曾经拥有的任何自尊都被削减了。”“像一瓶太甜的苏打水。”埃莉说。“嗯,”他告诉她,“倒不是放进了太多的什么,而是别的一切都被抽掉了。”和埃莉开诚布公地交谈使科尔曼浑身舒畅,如释重负。不错,他不再是英雄,但也绝不是坏蛋。对,她是个斗士,这位。她获得独立的超脱,她成为一名村姑的转化,她处理和家人关系的手法——她似乎是以一种你应当能够做到的样子成长起来的。

一天晚上她把他带到一间小布里克街珠宝店,店主是个白人小伙子,能用珐琅做出美丽的饰品。只是逛逛街,看看橱窗而已,但在他们离开时,她告诉科尔曼那小伙子是黑人。“你搞错了,”科尔曼对她说,“他不可能是。”“别说我错了,”她笑起来,“你才是瞎子呢。”另一个晚上,将近午夜时,她带他到哈得逊街一家酒吧去,画家们常聚在那儿喝酒。“看见那人没有?那个奶油小生?”她轻轻地说,脑袋倾向一个漂亮的白人男生,二十五六岁,正在向吧台上所有的姑娘大献殷勤。“他。”她说。“不可能。”科尔曼说,现在轮到他笑了。“你在格林尼治村,科尔曼·西尔克,美国最自由的四平方英里。每隔一个街区就有一个。你虚荣心那么强,以为都是你自己梦想出来的。”如果她知道有三个——她的确知道——那么就会有十个,只多不少。“他们从全国各个角落,”她说,“直接来到第八条街。就像你从东奥兰治来一样。”“可是,”他说,“我根本看不出来。”这让他们笑啊,笑啊,笑啊,笑个没完,因为他无药可治,看不出别人身上的印记,又因为埃莉是他的向导,把他们一一指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