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乐园追忆(第6/9页)
我们边吃边谈,他聊起这些如数家珍,一切都表露出他的好性情。这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听着他海阔天空般闲聊,耐心地等他透露点实情,但讲的都是些再明白不过的事。我在想,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性情爽朗、神采奕奕。他真实的自我藏在后面,使人难以捉摸。在席上有好几次我都想到自己干不下去了,如果他老是这样没完没了地夸耀他的家庭的话,恐怕还吃不上点心我就要抽身走人。到最后我甚至认为他要不是有意把自己遮盖起来,便是神经上有毛病。
他心中要紧的事终于使他打住。这改变了他的性情,变得唠唠叨叨。有某种东西给他敲了警钟:一切应顺其自然。
瑞典佬比我大六岁或七岁,快到七十了。他看起来还是那么精神焕发,只是眼角有了皱纹,突出的颊骨比硬汉子的标准稍稍凹陷一些。我想大概是跑步或网球运动多的缘故,到最后才知道他冬天刚做过前列腺手术,现正处于恢复期。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让我更为震惊的是了解到他遭受的磨难或是他的这番坦言。我甚至在想,他近期的手术以及后来的影响也不足以解释他这种神经上的不正常。
我尽量不显得非常渴望的样子,插话问他这段时间在纽瓦克开工厂感觉如何。我这才知道纽瓦克女士皮件公司从七十年代早期就不在纽瓦克了。整个企业早已搬到沿海一带,因为那里的工会使厂商们赚钱越来越难,再也找不到人做计件活,或者不能像你要求的那样去做。其他地方有的是工人,经过训练后他们也可以达到四五十年前的手套厂要求的那种标准。他家在纽瓦克从事这一行已经很久了,出于对工作多年的雇工们(这些人大多数是黑人)负责,瑞典佬在1967年的动乱后,考虑到企业的经济现实和他父亲的祈求,还是尽量干下去,坚持了大约六年。动乱后,工人的技术越来越糟,他无能为力,只好放弃,在市里的经济崩溃前没受什么损失就脱身了。在那四天的动乱中,纽瓦克女士皮件公司所受的损失不过是坏了一些窗户,而离他们的运货码头大门仅五十码远的西市场则有两幢房被烧毁。
“税收、腐败和种族问题都使我父亲头疼。任何人,哪怕来自全国各地,只要关心纽瓦克的命运,他都一视同仁。在迈阿密海滩的小屋或在加勒比海的游艇上,人们都知道他心爱的纽瓦克被税收、腐败和种族歧视彻底毁灭。我父亲就是王子街的那些人中的一员,他一生都爱那座城市。纽瓦克发生的事让他心碎。”
“逃学鬼,那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城市。”瑞典佬接着说,“那里以前什么都出产,现在成了世界上的汽车盗窃之都。知道吗?虽然还不是罪恶之首,也够坏了。盗贼大多数住在我们以前的街区,全是黑人小伙子。在纽瓦克每二十四小时有四十辆车被盗。统计出来的数字就是这样。有点厉害吧?这些车是杀人凶器,一旦被盗,就成了四下乱飞的火箭,街上任何人都是目标,老人小孩全一个样。我们的工厂外面在他们看来就是印第安纳波勒斯高速公路。那是我们离开的另一个原因。四五个孩子吊在车窗外,以每小时八十英里的速度穿过中央大街。父亲买下那间工厂时中央大街上跑的是电车,再下去就是汽车展销房,有凯迪拉克、拉塞尔。那时每条小街上都有生产各种物品的工厂。现在这些街上都是酒馆、比萨店和门面破烂不堪的教堂。街上其他一切都在衰败,到处用木条钉上。父亲买下工厂时,几步远的地方是开勒在生产冷却机、福特冈造消防警报器、拉斯基做胸罩、罗宾做枕头、侯尼格做笔尖——耶稣啊,我这些话像父亲说的一样。他讲的对,他常说:‘正不压邪啦。’现在主要的产业是盗窃汽车。坐在纽瓦克任何地方,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四下张望。我是在莱恩斯附近的贝根街遭到袭击的。记得亨利商店吗?公园剧场旁边现在的‘爱情小店’,以前是亨利商店。我高中时第一次约会就在那里。看完电影,我带黑人姑娘阿丽娜·丹兹格去喝饮料。在贝根街,白人和黑人在一起就不只是喝饮料那么简单了,这意味着引起世界上最强烈的仇恨。从单行道一辆轿车逆向朝我驶来,四个小子将身子伸出窗外。两个人跳下来,笑着,闹着,用枪抵着我的头。我交出钥匙,一个人把车开走了。这一切就发生在从前的亨利商店门前。真的可怕。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对面冲撞,袭击警车。引爆气囊,玩转圈游戏。听说过转圈游戏?玩过吗?你没听说过吧?他们偷车就为干这个。高速行驶,猛踩刹车,拉起手刹,转动方向盘,车就拼命打转。以极高的速度不停转圈。对他们来说,撞死行人算不了什么,杀死驾车者也无所谓,丢掉自己的命也可以。刹车留下的痕迹能吓死你。在我的车被偷走的那一周,他们在我家前面玩转圈游戏就撞死一个妇女,我亲眼所见,就在我动身离开的那天。那车咆哮着,发出尖锐的急刹车声音,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太可怕了,令人不寒而栗。这位年轻的黑人妇女,只是把自己的车从第二大街开出来,但还是倒霉了。她有三个孩子。两天后就轮到我的一个工人,是个黑人。他们才不管是黑人、白人,什么人他们都要撞死。小伙子叫卡莱克·泰勒,运输工人,当时正下班回家。他做了十二小时的外科手术后,在医院躺了四个月,终身残疾。头部受伤,体内受伤,盆骨破裂,肩被撞坏,脊骨粉碎。一个疯小子正开着偷来的车拼命狂奔,警察在后面紧追不舍,他们以每小时八十英里车速冲过中央大道,泰勒给撞个正着,车门都被摔坏。盗车贼才十二岁,他得把垫子卷起来坐在上面才能看清路面驾驶。他到詹姆斯堡关上六个月后又会放出来,坐到另一辆偷来的车上。我的处境也一样。他们用枪指着我抢走车后,把卡莱克弄成残废、撞死妇女,都在那一周。这就够了。”
纽瓦克女士皮件公司现在只在波多黎各经营。离开纽瓦克后,他有一段时间还与捷克斯洛伐克的共产党政府签订合同,除管理自己在波多黎各蓬塞岛上的工厂外,还到布尔诺的一家捷克手套厂工作。然而,当他看到波多黎各马亚古埃斯附近的阿瓜迪拉有一家他中意的工厂要转让,就从捷克撤回来,那里的官僚从一开始就让他头疼。他在波多黎各买下二手设备,运来机器,建起第二家规模较大的工厂,开设训练课程,又招了三百工人。到了八十年代,波多黎各人的生活也奢侈起来。除了纽瓦克女士皮件公司,差不多所有人都到远东发展,那里劳动力充足且价格又低,最先是到菲律宾,然后到韩国和台湾,现在到中国大陆。棒球手套这种销量最大的美国手套,以前是由他父亲的朋友登克茨在纽约的约翰斯顿生产的东西,早已挪到韩国生产了。在1952年或1953年,当第一个人离开纽约州的格拉威斯维尔到菲律宾去做手套时,人们觉得他上了月球;而在1978年前后他死的时候,这人在当地已有一个四千工人的大厂了,格拉威斯维尔的整个手套产业基本上都迁到了菲律宾。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时,格拉威斯维尔大大小小的手套厂有九十家,现在一家不剩,他们或是不再干这一行或是变成了进口商。瑞典佬说:“这些人分不清指岔和拇指,只是生意人,他们知道该进口各种颜色、各种规格的这种手套十万副、那种手套二十万副,但不知道究竟怎么做出来。”我问:“指岔是什么?”“手套上各指之间的部分,是和拇指皮料一块剪下来的。现在有许多人什么都不懂,他们知道的还不如我五岁时懂的一半多,但他们却要作出重大的决定。有个家伙要买鹿皮,质量很好可以做服装,差不多三美元五十美分一英尺,他却要买去剪下巴掌大一块,缝到滑雪手套上。前两天我和他谈过,告诉他花一美元五十美分就可以买很大一块新皮子。要是大的订单,你算算,这就是上万美元的差额。他却一无所知。他本可以把一万美元放进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