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7/8页)

“洛兰来年的生日他给她买了苏联军乐合唱团演奏的苏联歌曲集。合唱部一百多名男声,乐队还有一百人。低音部隆隆之声惊人——棒极了。她和艾拉会好好地听一阵唱片。歌是俄语的。他们一起听。艾拉扮作低音领唱演员,拟出那些不明其义的歌词的嘴型,做着‘俄罗斯式’的激烈手势,后来,到了合唱部分,洛兰就做出合唱队部分不知什么含义的歌词的口型。我的孩子明白怎样做喜剧演员。

“有一首歌她特别喜欢。也很美,令人振奋,哀伤,圣歌般的民谣,叫做《伐木者之歌》,旋律简单,背景中是俄罗斯三角琴的声音。《伐木者之歌》的英文歌词印在唱片内封面上,她默记住,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地唱,有几个月之久。

在家乡我听过许多歌曲——
快乐与忧伤之曲。
但我记忆深处牢牢记着一首歌:
就是大众工人之歌。

“这是独唱部分。但她最爱唱的是合唱叠歌。因为其中有‘嘿——嗬’。

嘿,抬起棍子,
嘿——嗬!
一起用力拉,
嘿——嗬!

“洛兰一个人在房间的时候,就把空心娃娃都排成一队,放上《伐木者之歌》的唱片,她就哀伤地唱起‘嘿——嗬!嘿——嗬!’,一边把玩偶在地板上推向这边,又推向那边。”

“停一下,默里,等一等,”我说道,站起来从露台走回屋里,走进卧室,那里有激光唱机和我的老式唱机。我的大部分唱片用盒子装着存在壁橱里,不过我知道在哪一个盒子里能找到我要的。我拿出艾拉早在1948年给我的唱片,取出上面有苏联军乐合唱团演奏的《伐木者之歌》一曲的唱片,放到唱盘机上。把唱针搁在正是最后曲道前的边道上,将音量调大,这样默里可以透过将卧室与露台隔开的那扇敞开的门听到音乐,又走出去与他坐在一起。

我们在黑暗中聆听,不是我聆听他或他聆听我,而是我们两人聆听《伐木者之歌》。正如默里描述的一般:美丽,令人振奋,哀伤,圣歌般的民谣。除了老唱片残旧的表面发出啪啪的声音——连绵往复,像夏日乡间某种夜间的自然声音——这首歌曲仿佛自久远的历史过往向我们穿越而来。完全不同于躺在露台上听收音机上直播周六晚的现场坦格伍德音乐会。“嘿——嗬!嘿——嗬!”发自遥远的空间和时间,将那些迷狂的革命日子留存在幻觉中,那时人人渴求变革,计划着,天真地——痴狂地,无可饶恕地——低估了人类会如何损毁它最崇高的理想并将其变为可悲的闹剧。嘿——嗬!嘿——嗬!仿佛人性之狡猾、软弱、愚笨与堕落在合众之力前,在人民合力拖曳由此获得新生灭除不公平前决无一丝胜机可言。嘿——嗬。

《伐木者之歌》放完了,默里不语,我又开始听到本来在聆听他时我滤除掉的一切:青蛙的咕噜声,火车沿家东边长满芦苇的沼泽地边上的铁轨哐啷哐啷远去,那里的鹪鹩以啭鸣之声相伴。还有抑郁躁狂的潜鸟的哭声和笑声。每隔几分钟传来远处枭的嘶叫声,自始至终不间断的是新英格兰西部蟋蟀群唱着巴尔托克的蟋蟀曲。一只浣熊在附近的树林中吱吱叫,随着时光推移,我甚至认为听到在林间溪流汇入我家池塘处有河狸在啃噬树木。一群鹿一定是为寂静蒙骗,走得离房子太近了,因为突然间——那鹿已觉察出我们——迅疾听到它们逃遁时特有的声音:呼哧气喘,四蹄踏击,跳跃着远去了。它们的身体优美地直冲入灌木丛,接着,依稀可辨它们奔跑逃命而去。只听得见默里细沉的呼吸,老人均匀的呼吸声。

他再张口说话时一定已过去了半个小时。唱盘机的唱臂仍未回到起点,眼下我也能听到唱针在标签顶上呼呼划动。我没有进屋去弄好它,怕打断讲故事的人的沉寂并使他的沉寂厚重起来。我想,要过多久他才会再说话,他是否也就可能再不说什么,而是站起身要我开车送他回宿舍——是不是他脑中已放开了缰绳的念头,无论是何样的,他都要好好睡上一整晚才可平息。

然而,默里轻轻笑了,终于说道,“这让我难过了。”

“是吗?为什么?”

“我想我的女儿了。”

“她在哪里呢?”

“洛兰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洛兰死于二十六年前。1971年。三十岁上死的,留下她丈夫和两个孩子。脑膜炎,突然就死了。”

“多丽丝也去世了。”

“多丽丝?当然。”

我走到卧室去移开唱针,放回到原位。“还要再听吗?”我对默里喊道。

这次他纵声笑道,“是要看看我能受得了多少吗?内森,你有些高估了我的力量了。《伐木者之歌》这曲子我已经应付不了了。”

“我还不能肯定呢,”我说,走回屋外,坐在椅中,“你在跟我说——?”

“我在跟你说……我在跟你说……对了。说艾拉被电台解雇后,洛兰很沮丧。她只有九岁或十岁吧,但是她发火了。艾拉因为是共产党而被开除以后,她就不肯向国旗敬礼了。”

“是美国国旗吗?是在哪里呢?”

“在学校,”默里说。“还能在什么地方向国旗敬礼呢?老师要保护她,把她拉到一边说你必须向国旗敬礼。可这孩子就是不肯。火气很大。真正的林戈尔德家族的怒火。她爱叔叔。她站在他一边。”

“后来呢?”

“我和她长谈了一次,她又向国旗敬礼了。”

“你都和她谈了什么?”

“我告诉她我也爱我的弟弟。我也不觉得那事是公正的。我告诉她我和她想的一样,因为人的政治信仰而遭解雇是极端错误的。我相信思想自由。绝对的思想自由。但是我告诉她不应该去找事来斗争。那并不重要。你要达到什么呢?你会赢得什么?我告诉她,不要做无把握甚至无价值之斗争。我告诉她慷慨激昂的言辞存在什么问题,过去我常要对弟弟说明这一点,从他孩提时就要说明,全是为了他好。有价值的并不在于愤怒,重要的是要为正确的事由愤怒。我告诉她,要从达尔文论的视角来看待这问题。愤怒是令你有力。这是它具有存在意义的作用。正是因为如此,它才被赐予给你。倘若它令你无力,就要像丢掉烫手的热山芋一样丢弃它。”

默里·林戈尔德五十多年前做我老师的时候喜欢渲染强调事物,上课像演一出戏,用许多小手法让我们保持注意力集中。教书对他而言是富含激情的职业,他又是个易激动的人。可是如今,虽说他无论如何并不是活力耗尽了的老人,却不再认为有何必要竭尽全力阐明他的意思,他现在是接近全然不动感情。他的语调多少有些平坦温和——无意以声音、面容或手势来明显地表现并由此引导你(或是误导你),即便是在唱到“嘿——嗬。嘿——嗬。”时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