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11/12页)

这时,我们同时忍不住拥抱了对方。我把默里拥在怀里,感到——不只是感到——他是多么衰老。很难理解他是从何处找到力量在六个晚上如此动情地重温了他生命中最不幸的事件。

我什么也没说,我认为不论我说什么,开车回家时都会但愿自己没说过。好像我还是他天真的学生,急于做好事,我真想对他说,“你没被骗,默里。这样判断你的生活不恰当。你一定要知道不是这样的。”但是,我自己已是上了年纪的人,知道人在深入检视自己的过去时会得出什么样不乐观的结论,因此我没有说。

默里让我拥抱着他有近一分钟,突然地拍拍我的后背。他嘲笑我。“和一位九十岁的老人分手,”他说道,“感情受不了啦。”

“是的。有这个原因。还有一切其他的事。多丽丝的事。洛兰的死,”我说。“艾拉。一切艾拉的事。”

“艾拉和那把铲子。因为那把铲子而强加在他自己身上的,”默里说道,“向他自己索取的、要求的一切。那些坏念头和天真的梦想。他所有的浪漫史。他热爱去做一位他不知如何去做的人。他从没找到他的生活,内森。他处处都找过了——在锌矿,唱片厂,软糖厂,工会里,激进政治活动里,广播剧表演,煽动闹事,无产阶级生活,中产阶级生活,婚姻,私情里,蛮荒状态里,文明社会里。哪里都找不到。伊夫不是嫁给了共产党人;她是嫁给了终生渴望得到自己生活的人。这就是让他愤怒困惑并毁了他的:他永远也建不起一份合宜的生活。这个人的努力都是巨大的错误。可是错误总会显露的,不是吗?”

“全是错,”我说。“你在跟我说的不就是这个吗?只有错。这世界的实质即是如此。没有人找得到他的生活。这就是生活。”

“听着。我不想越界。我不是跟你说我是赞成还是反对。我只要你来凤凰城看我的时候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你的孤独,”他说。“我记得最初,就是这位很热情的孩子如此期待参与生活。如今他六十五岁,一人独自住在森林中。看到你如此远离尘世我很惊讶。你生活的这种方式很遁世。你这种修道生活只缺个唤你去静思的铃声了。很抱歉,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你在我看来还是个年轻人呢,太年轻了,不该待在那里。你在抵挡什么呢?到底发生过什么?”

现在是我笑他了,因之我又觉得自己实在了,独立于一切,为之鼓舞,唤出了体内的遁世者,“我用心听了你的故事,这就是发生过的。再见,林戈尔德先生!”

“再见。”

我回来时,露台上亚香茅蜡烛还在铝桶里亮着,橘黄色的月亮映出低矮的房顶,除了一缕朦胧的月光,只有借着这一小盆火才看得见我的房子。我下了车,朝房子走去,火苗拉长了摇曳着,让我忆起收音机上的指示板——不比钟面大,小小的黑色数字下面泛着成熟的香蕉皮的色泽——我和弟弟不听父母的话,十点多了还没睡,听我们最喜欢的广播节目,黑暗的卧室中只看得见收音机上的指示板。我们两个躺在成对的单人床上,中间的床头柜上威风凛凛站着大教堂形状的小菲尔克牌收音机,父亲给客厅里买了爱默森牌落地式收音机后,我们就得了这台机子。收音机的音量调到了最低,但仍对我们的耳朵有着最强的吸引力。

我吹熄芳香的烛火,在露台的睡椅上躺下,体会到在夏夜的黑暗中倾听隐约可见的默里讲话,就像孩提时在卧室里听收音机,那时的我满怀壮志,要将我所有未经考验的信仰化身在故事中,在全国播出,以此来改变这世界。默里即是那收音机:发自虚无之处的声音,控制了内在的一切,故事盘旋徘徊,在空中漂浮,钻进耳朵,闭上眼那场面也清晰可见,回想过去遭遇的头脑,化作无边的星球,以之为舞台,容纳一切同族人。聆听竟可以如此深入内心!仅仅凭听来,就可以了解。有耳朵能聆听是多么神圣!仅仅凭着静坐在黑暗中倾听,就被猛力带入了一个人生活中最深层的各种错误之中,难道这至少不可算是个半神圣的现象吗?

破晓前我一直待在露台上,躺在睡椅上,抬头望着星星。我一个人在这里的第一年,自己学会了辨认星体,主要的星体,星群,主要古老星象的布局,借着塞在《纽约时报》星期日版第二栏一角的天文观察者的地图,绘制了它们轨道的运转规律图。不久,那一大堆报纸图片里我就只看这个了。我撕下标着“天文观察”的内含两栏的文章——在说明文字的上方,天球地平圈为一个圆形所环绕,精确显示下一周晚上十点钟星座的位置——把四磅重的其他东西都扔掉。不久我连日报也丢了;不久我扔掉了一切我不再愿意应付的东西,除了生活和工作所需之外的一切东西。我尽力从过去可能就连在我看来也是不太够的东西那里获得完全和丰盈,只是热烈地寓于词性之中。

如果天气不坏,夜色清朗,就寝前我就在露台上逗留十五或二十分钟,观看天象,或是打着电筒,沿着土路走上山顶的开阔草地,从那里能看到林木线上空所有的天象,星星向四面八方分布开,就在这周,木星在东方,火星在西方。这非我们信仰之力所能及,但也是个事实,不容置疑的简单事实:我们诞生,就在这里。我还有许多不如这个的方式来结束一天。

默里离开的那晚,我回想起孩提时,我被告知——小孩子因为祖父去世了睡不着觉,坚持要知道去世的人去了哪里——祖父已变成了一颗星星。母亲带我起床,下楼走到房子边的车道上,我们一起抬头望着夜空,她说那里有一颗星星就是祖父。另一颗是祖母,等等。母亲说,人死了以后,就升上天空,做了闪烁的星星,永远地活着。我在天上找着,说,“他是那一颗吗?”她说是的,我们就回了屋,我睡着了。

那时这种解释是讲得通的,真没想到,在这个晚上,它又是合理的了,我因为听了满脑子的故事,毫无睡意,在室外躺到天亮,想着艾拉去世了,伊夫去世了,也许除了西尔菲德还住在法国度假胜地的别墅里,七十二岁,富有的老女人,所有出现在默里对铁人之毁灭的叙述中的人如今都已不再陷于他们的时代,而是死去了,不再陷于时代为他们设下的困境。命运既不由他们时代的观念也不由我们人类的希望所决定:如今只有化学成分氢决定天命。伊夫或艾拉不再会犯错。没有背叛。没有理想主义。没有谎言。既不存在良知也没有它之缺席。没有母亲和女儿,没有父亲和继父。没有演员。没有阶级斗争。没有歧视,私刑或吉姆·克罗,也从来都未曾有过。没有不公正,也没有公正。没有乌托邦。没有铲子。与民间传说正相反,也没有竖琴,只有天琴星座,它正巧高高挂在东方的天空中,位于银河稍偏西一点的位置,两个北斗七星的东南方。只有艾拉的星座和伊夫的星座在两千万度的高空燃烧。还有小说家卡特里娜·范塔索·格兰特的星座,国会议员布赖登·格兰特的星座,动物标本剥制师霍勒斯·比克斯顿,矿工汤米·米纳里克,长笛手帕梅拉·所罗门,爱沙尼亚按摩师赫尔吉·帕恩,实验技师多丽丝·林戈尔德,和多丽丝那热爱她叔叔的女儿洛兰的星座。卡尔·马克思,约瑟夫·斯大林,列夫·托尔斯泰,保罗·罗伯逊,约翰尼·奥戴的星座。机尾射手乔·麦卡锡的星座。这个夜晚异常清亮,一如默里永远离开了我的那个晚上——因为这位最忠诚的兄弟,最杰出的英文教师,两个月以后死于凤凰城——站在山顶寂静的台子上,眼前是无错无碍的宇宙。你看到了那不可思议的:无怨无仇的壮丽景观。你亲眼看见汇集着时间的茫茫夜空,并非由人类点燃的一片星光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