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9/12页)

“最后,节目主持人提到西尔菲德即将在市政厅举行独奏会,西尔菲德就坐下来弹奏竖琴。这就是了,这就是为什么伊夫同意在电视上如此降低她自己。当然——是为了西尔菲德的事业。伊夫在公众面前为她失去的一切痛哭,而那女儿却漠不关心,照样演奏竖琴,大肆宣传她的独奏会,我想,还有比这更能比拟她们的关系的吗?

“几年以后,女儿抛弃了她。西尔菲德在她母亲沉沦下去,正最需要她的时候,发现了她该独立。在三十岁的年纪,她决定,和中年的妈妈住在家里,妈妈还每晚都给她盖好被子,如此纠缠在一起是不利于女儿感情的幸福的。大部分孩子是在十八岁或二十岁离开父母,独立生活十五二十年,然后最终和年纪大了的父母相互协调,给他们帮帮手,可西尔菲德却宁愿是反其道而行之。她因着最新式的精神原因,去了法国,靠她父亲过日子。

“那时彭宁顿已经病了。几年以后他去世了。肝硬化。西尔菲德继承了那所别墅,车,猫,和彭宁顿家族的财产。西尔菲德全盘接过来,包括彭宁顿英俊的意大利司机,她嫁了他。是的,西尔菲德结婚了。甚至还生了个儿子。这就是现实的逻辑。西尔菲德·彭宁顿做了母亲。她在本地小报上是个热门人物,是为了一场无休止的法律纠纷,由一位知名的法国布景设计师发起——我忘了他的名字,是彭宁顿从前很稳定的一个恋人。他声称那司机是骗子,要借和她结婚谋她的财,只是最近才登场,他自己就断断续续做过彭宁顿的情人,他设法伪造或是篡改了遗嘱。

“西尔菲德离开纽约去法国生活时,伊夫·弗雷姆已成了无可救药的酒鬼。不得不卖掉房子。1962年死在曼哈顿一间酒店房间里,死于酒醉后的昏迷,距那本书发表后十年。被人所遗忘。五十五岁。两年后,艾拉去世。五十一岁。不过他活着时看到了她受苦。我想他不是不很为此高兴的。西尔菲德抛弃她,我想他也不是不高兴的。‘我们听了那么多的那可爱的女儿在哪里呢?哪里还有女儿来说“妈妈,我会帮你”?不见了!’

“伊夫去世让艾拉得到了最根本的满足,解放了这位挖沟人的享乐原则。大部分时间生活在直觉和冲动上的人,除去了所有的体面装备和一切教化人的社会意义,他就一下子迸发了,不是吗?就开始喷涌出来。敌人摧毁了——还有什么更好的呢?当然,比他希望的多花了点时间,当然,这次他没能自己亲手干,没能感受到鲜血热辣辣地喷射到脸上,不过,我还是从没见过艾拉为她的去世以外的任何事如此高兴过。

“你知道她去世时他说了什么吗?和他杀死那个意大利人我们安排他出逃的那晚他说的话一样。他对我说,‘斯特罗洛刚刚最后四处溜达了一回。’三十多年来他第一次对我说出那个名字。‘斯特罗洛刚刚最后四处溜达了一回,’接着他就放声大笑起来,疯孩子那种咯咯的笑法。‘就让他们来杀了我吧’的那种笑法。我还记得,在1929年,他就如此挑衅地笑过。”

我扶着默里走下露台的三级台阶,带着他在黑暗中走过通往我停车地方的小路。我们开车蜿蜒行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经过马达马斯卡湖,开进雅典娜。我回头看时,他头靠在后面,眼睛闭着。我先是以为他睡着了,接着我想他是不是死了,是不是他回忆过艾拉所有的经历——听自己讲述过艾拉所有的经历——以后,连这位最有耐力的人也失去了继续下去的意志。接着我又回想起他在我们高中英文课课堂上朗诵的情景,他坐在桌子一角,不过没拿那吓人的黑板擦,给我们朗诵《麦克白》里的场景,扮演所有的声音,不怕激情戏,不怕表演,文学在他的表演中显得如此有丈夫气,我为之感动。我回想起听林戈尔德先生朗诵《麦克白》第四幕的结尾部分,麦克德夫自洛斯那里得知麦克白杀死了麦克德夫一家人,那是我第一次进入一种艺术的精神状态,它压倒了一切。

他读洛斯的台词,“你的城堡受到袭击;你的妻子和儿女都惨死在野蛮的刀剑之下……”然后是长长的沉默,麦克德夫明白了,但又无法理解,他读麦克德夫的台词——平稳,空洞,他几乎像一个孩子一般回答道——“我的孩子也都死了吗?”“妻子、孩子、仆人,”林戈尔德先生/洛斯说道,“凡是被他们找得到的,杀得一个不存。”林戈尔德先生/麦克德夫再次无语。整个班级也是如此:眼下,班级自房间里消失。一切都消失,除了接续下来的所有怀疑之词。林戈尔德先生/麦克德夫道:“我的妻子也被杀了吗?”林戈尔德先生/洛斯道:“我已经说过了。”教室墙上的大钟快要指向两点三十分。外面,一辆14路公共汽车嘎嘎地爬上钱塞勒道山坡。第八节课和学校长长的一天还有十分钟就要结束。但是最重要的——比放学后的事甚至比未来的事都重要的——是林戈尔德先生/麦克德夫将明白了那不能理解的一刻。“他自己没有儿女。”林戈尔德先生说。他说的是谁呢?是谁没有儿女?多年以后我得知标准解释,麦克德夫指的是麦克白,麦克白是那个没有儿女的“他”。可是由林戈尔德先生读来,麦克德夫所指的“他”竟可怕地成了麦克德夫自己。“我的可爱的宝贝们都死了吗?/你说他们一个也不存吗?……一个也不存?什么!我的可爱的鸡雏们和他们的母亲一起死在毒手之下了吗?”然后是马尔康说了,林戈尔德先生/马尔康,仿佛为震撼麦克德夫,无情地说道:“要像个男人般顶住。”“我会,”林戈尔德/麦克德夫说道。

随后是那句简短的台词,由默里·林戈尔德的声音朗诵出来,在我余生中将会一百次,一千次出现:“但我也要作为男人来感受。”“十一个词,”次日林戈尔德先生对我们说,“就这么多。十一个词汇,五拍,五音步诗行……四声自然完美地落在最重要的最后一个字上……只有‘感受’这个词是以四声结尾,是日常用词里最平常普通适用的词汇……与其他词汇放在一起,在它所处的位置出现,却一道有了何等的力量!纯粹,完全——像一把铁锤!”

“但我也要作为男人来感受,”林戈尔德先生合上莎士比亚戏剧集那本大书,像他在每堂课结束时那样对我们说,“再见,”就离开了房间。

我们开进雅典娜,默里睁开眼睛说,“我正和一位出众的从前的学生在一起,却一点也没让他也讲一讲。也没问问他他自己的情况。”

“下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