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大都市(第7/9页)

“这样的世界不是我们弄出来的……是他们,或者也许是上帝弄的。”

“上帝站在他们那一边,跟警察一样……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们要杀了上帝……我是个无政府主义者。”

贡戈哼哼着,“灯下的资产阶级名叫上帝。”

“你跟我们是一伙的吗?”

贡戈耸耸肩。“我不是天主教徒,也不是新教徒;我没钱,也没工作。你看。”贡戈用一根脏手指头指着裤子膝盖处的口子。“那是无政府主义者……天啊,我要去塞内加尔做个黑鬼。”

“你看着已经像个黑鬼了。”埃米尔乐了。

“所以他们叫我贡戈嘛。”

“不过你的想法很蠢,”埃米尔接着说。“哪儿的人都一样。就是有些人有钱,有些人没有……所以我才来纽约。”

“上帝!我觉得好像回到25年前了……等你像我这么大,你就懂了。你不会时常觉得羞耻吗?这里,”他用指关节敲敲胸膛,“我觉得这里发热,里边好像堵住了……然后我对自己说‘勇敢些,我们的时代即将来临,该我们的天下了’。”

“我对自己说,”埃米尔说,“你总有一天能发财。”

“听着,离开托里诺港之前,我最后去看了一次妈妈,还参加了同志集会……一个古巴来的家伙站起来发言……又高又瘦,非常英俊……他说革命后就不会有特权,不再有人靠别人养活……警察、政府、军队、总统、国王……他们就有特权。特权不是真实存在的,是幻觉。做工的人把那当真是因为他们相信。今天我们大梦初醒,不再信仰金钱和财产。我们将不再需要炸弹和路障……宗教、政治、民主,会让我们时刻保持清醒……大家要向人们传播:醒来吧!”

“你吃完出去的时候,我跟你一起走。”贡戈说。

“你认识我说的那个人吗?那人名叫艾利戈·马拉泰斯达,除了加里波第(Garibaldi Giuseppe<1807-1882>,意大利爱国者,将军。——译注),意大利人里数他最伟大。他一辈子不是在监狱里就是被流放,去过埃及、英格兰、南美,哪儿都去过。如果我能成为像他那样的人,我就不怕他们了;任凭他们把我吊起来,枪毙我,我不怕,我很高兴。”

“那家伙一定是疯了,”埃米尔慢慢地说。“他一定疯了。”

马可咽下最后一滴咖啡。“等等。你们太年轻了。你们将懂得……他们会让我们一个接一个地明白……记住我的话……也许我太老了,也许我快死了,但是工人阶级从奴役下觉醒的那天即将到来……那时你可以在街上走,而警察都跑掉了;那时你进银行,钞票都堆到地上啦,你只需弯腰去捡,仅此而已……全世界的工人都要准备好。甚至在中国也有同志……你们法国的公社就是个开端……如果我们失败了,还有其他人……”

贡戈打个哈欠,“困死了。”

外面,柠檬色的晨雾打湿了空无一人的街道,水滴沿着房檐、栅栏、防火梯和垃圾桶边流下来,水花跳跃,砸碎了建筑物之间的大块阴影。路灯已经熄灭了。在一个拐角处,他们仰望百老汇,那里狭小焦枯,似乎被一把火烧过。

“我从没见过清晨,”马可说,从嗓子眼儿里发出声音,“我对自己说,也许……是今天。”他清清嗓子,一拳打在路灯基座上;然后他蹒跚着,急促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离开另外两人。

“贡戈,你真的要回船上吗?”

“干吗不?能周游世界。”

“我会想你的……我得另外找间房子。”

“你会找到另一个朋友跟你住上下铺的。”

“可是如果你回船上去,那你一辈子就只能当个水手了。”

“有啥关系呢?等你发了财,结了婚,我再来看你。”

他们沿第六街走着。一辆街车在他们头上呼啸而过,路经的铁轨发出嗡嗡声,渐渐听不见了。

“你干吗不找个别的工作,跟我生活一阵子?”

贡戈从外衣胸袋里掏出两个雪茄尾,递给埃米尔一个,在裤腿上划着一根火柴,然后让烟雾缓缓从鼻子中飘出来。“我告诉你吧,这儿我受够了……”他把手按在喉结处,“实在受够了……大概我会回家,看看那些波尔多姑娘……至少她们不是鲸骨做的……我要当个志愿兵参加海军,扛一架红色的对空高射炮……发工资那天去喝酒,闹事,看看世界的最东边儿。”

“30岁就得梅毒,躺在医院等死……”

“有啥关系呢?……人的身体每隔7年就能恢复体力。”

从他们租住的房子的台阶上能闻到白菜和马棚味儿。他们打着哈欠,脚步踉跄。

“等待是个让人疲劳的活儿……让人脚跟疼……看,今天是个好天气;我能看见水塔后面的太阳。”

贡戈费力地脱下鞋袜和裤子,像只猫似的蜷在床上。

“那些破窗帘把光都挡住了。”埃米尔嘟囔着躺在床边儿上,伸展四肢。他不舒服地在皱皱巴巴的床单上翻来覆去。在他旁边,贡戈的呼吸低沉而有规律。要是我也像他那样就好了,埃米尔想,什么也不操心……但是你要在这世上生存就不能那么过日子。上帝,真蠢……马可真是个老笨蛋。

他躺好,看着天花板上的灰尘,每当火车经过震动房子,他就发抖。以上帝的名字起誓,我一定要存钱。当他扭动床头的球形把手的时候,他想起马可嘶哑的声音:我从没见过清晨,我对自己说,也许……

“请原谅,我要离开片刻,奥拉夫森先生,”房地产经纪人说。“您和夫人可以谈谈这栋公寓……”他们肩并肩站在空屋子里,注视着窗外深蓝色的哈德逊河,河上有停靠在岸的军舰,也有逆流而上的帆船。

突然她转过脸看他,眼睛闪闪发光:“噢,比利,想想吧。”

他抓住她的肩膀,慢慢地把她拉近自己。“你几乎可以闻到海洋的味道。”

“想想吧,我们将要住在河边。我要在家里快乐地生活……威廉·C·奥拉夫森夫人,河滨路218号……我真想马上就把这个地址印在我们的名片上。”她拉着他的手穿过崭新的干净的空房间。他是个大个子,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柔软如婴儿般的脸上深嵌着一双黯淡的蓝眼睛。

“很贵呀,伯莎。”

“现在我们负担得起,当然负担得起。我们得按收入过活……你需要这栋房子,它符合你的身份……想想我们会多快活啊。”

房地产经纪人搓着手,从大厅那边走回来。“好,好,好……看得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你们也非常明智,在纽约城里再没有更好的地点了,几个月后你们将得到爱戴和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