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尼尼微的重负(第7/9页)
苏布莉娜夫人点点头,了解似的眨眨眼睛,然后掀起织锦挂毯带着她走到店的后面去。
“啊,你看看……不能这么干,所有的褶皱都能看出来。不过会熨平的。请原谅,亲爱的。”搂在她腰上的胖胳膊紧贴着她。艾伦往边上让了让……“您是纽约最美丽的女人……安吉莉卡,把赫夫太太的晚装拿来。”她的声音像老鼠一样刺耳。
一个双颊深陷、面容憔悴的金发女孩托着衣架走进来。艾伦脱下身上考究的灰色便装。苏布莉娜夫人围着她喋喋不休。“安吉莉卡你看,多么美的肩膀,这头发的颜色……啊,完美得就像做梦。”她边说边像只想搔后背的猫一样转来转去。晚装是淡绿色的,有红色和深蓝色的条纹。
“这是我最后一次做这样的晚装,我穿够蓝色和绿色的衣服了。”
苏布莉娜夫人嘴里咬着别针,正在摆弄晚装的裙脚。“完美而纯粹的希腊风格,系上腰带就像雅典娜……适合盎然的春意……简直是安奈特·凯勒曼的翻版,高举自由之灯,聪明的童贞女。”她咬着别针嘟囔着。
她说得没错,艾伦想,我的容貌不再年轻。她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然后我的时光逝去,更年期、戴上围嘴、做整容手术。
“看着我,亲爱的,”女裁缝站起身从嘴里拿出别针,“这是本店的杰作。”
艾伦忽然觉得很热,有某处尖锐的纤维刺痛了她,染色丝绸和棉布的味道让她头痛。她急切地想回到街上去。
“我闻到烟味,出事了!”金发女孩忽然大叫。“嘘——嘘——”苏布莉娜夫人发出嘘声。她俩消失在一扇挂着镜子的门后。
苏布莉娜裁缝店后面的房间里,安娜·柯恩正就着窗外的光线用非常细的针缝着裙子花边。她前面的桌子上放了一大叠白纱,像是一摊蛋白。“查理,我的孩子,哦查理,我的孩子。”她哼唱着,用非常细的针缝着自己的未来。如果埃尔默愿意娶我,那我们还能继续交往下去;可怜的埃尔默,他是个好孩子,可是太不切实际。可笑的是他竟然会迷上我这样的女孩。他生不逢时,如果生在革命年代他肯定能成为一个伟人……等我成为埃尔默夫人就不能再参加晚会了。不过也许我们可以攒钱在街上找个好地点开个商店,在那儿比在市区更容易挣到钱。时髦的巴黎女子。
我敢说我比那个婊子强。如果你是自己的老板,你不用担心罢工,也不用怕别人说你是工贼……每个人都有平等的机会。埃尔默说那是胡说。只有革命工人们才有希望。“哦我为哈里疯狂,哈里也为我疯狂”……埃尔默穿着大衣站在电话总局门口,戴着耳罩,又高又壮。革命已经拉开序幕。红色卫队正朝第五大道走来。安娜梳着金色的发卷抱着一只小猫咪跟他一起从最高层的窗户里探出身。鸽子挥舞着翅膀在他们下面飞过。第五大道上一片鲜红的旗子,乐队演奏的乐器闪闪发光,嘶哑的声音用犹太语高唱《红旗》;远处有一面旗帜在风中飘舞。“快看,埃尔默,亲爱的”,上面写着支持埃尔默·达斯金竞选市长。他们在所有的办公大楼里翩翩起舞……鼓声。鼓声。跳舞……鼓声。鼓声……也许我的确爱他。娶我吧,埃尔默。可爱的埃尔默热情似火,用强壮的手臂压碎我吧,埃尔默。
她边做白日梦边挥舞着细针。白纱亮得晃眼。突然从白纱里伸出许多红色的手,红纱包围着她,缠绕着她的头,她无法挣脱。烟雾遮住了窗外的光线。房间里充满浓雾和尖叫声。安娜站着用手扑打着身体周围燃烧着的白纱上的火苗。
艾伦站着注视着穿衣镜里的自己。织物的焦味更浓了。她焦灼地踱了几步之后就走进去,穿过一个挂满衣服的走廊,穿过呛人的烟,她看见一个大工作间里许多双惊慌的眼睛。那些尖叫着的女孩都蜷缩在苏布莉娜夫人身后。后者正拿着一个灭火器朝工作台上成堆的纺织品喷射。她们悲叹着在烧焦的织物里挑挑拣拣。她瞥见裹在残破的衣袖里的一条手臂,一张熏黑的脸,和一个可怕的光头。
“噢,赫夫太太,请告诉前边这里一切都好,什么事也没有……我马上就过去。”苏布莉娜夫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尖声说。艾伦闭着眼睛穿过充满烟雾的走廊,跑进空气新鲜的起居室。等到不再流眼泪了,她又走到帘子外面,走到正等得不耐烦的女人们那里。
“苏布莉娜夫人要我告诉各位一切都好,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垃圾箱里有个火星……她自己用灭火器把它扑灭了。”
“一切都好,什么事也没有。”女人们对彼此说着又坐回沙发。
艾伦走到街上。消防车快到了。警察正在让人群后退。她想走开但做不到,她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终于她听到街道那头传来丁丁当当的声音。救护车跟着消防车一起开过来。医生们抬着担架。艾伦几乎喘不过气。她站在救护车旁边一个穿蓝制服的警察身后。她为自己为何如此激动而苦苦思索;就好像她的一部分身体被纱布裹着还被抬到担架上似的。眨眼间担架就被抬出来,医生的黑制服从人群中露出来。
“她受伤严重吗?”她好不容易说出一句话。
“死不了……不过对一个女孩来说,够她受的。”艾伦挤过人群,匆匆朝第五大道走。天几乎全黑了。天空中深蓝的颜色像是深深的海洋。
我为什么这么激动?她不停地问自己。总有个倒霉的人,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女孩们的悲叹声和消防车的丁当声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犹豫不决地站在街角,汽车、人群、灯光在她身边经过。一个戴着新草帽的年轻人斜眼看着她,试图跟她搭讪。她茫然地看着他的脸。他的领带上有红色、绿色和蓝色的条纹。她快速走过他身边,穿过马路,朝市区方向走。7点半。她应该去某地见某人,但她想不起来是哪儿。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哦,上帝,我应该做什么?她问自己。在下一个街角她招手叫出租车。“去阿尔冈琴饭店。”
现在她记起来了,她应该在8点钟的时候与沙默尔法官及其夫人共进晚餐。她本来应该回家去换衣服的。要是乔治看到我这样灰头土脸地去吃饭,他会发疯的。他喜欢让我穿得像圣诞树似的到处卖弄,还要像洋娃娃似的说话走路,让他见鬼去吧。
她闭上眼睛靠车门坐着,放松,她一定要让自己更放松。总让自己像粉笔划过黑板发出尖叫声那样紧张真是太荒谬了。如果我像那个女孩一样被烧伤,被毁容,会怎么样?也许她可以从苏布莉娜夫人那里拿到一大笔钱然后开始自己的事业。如果我跟那个想跟我搭讪的、戴着那么丑的领带的男人走了,又怎么样?坐在软饮摊子前对着香蕉皮发笑,坐公共汽车的时候他的腿紧挨着我的腿、他的胳膊搂着我的腰,在门廊里爱抚……只要你不在乎,你可以过各种各样的生活。在乎什么,什么?人们的想法,金钱,成败,酒店大堂,健康,雨伞,饼干……一直以来我的头脑就像个上了发条的玩具。真希望他们没订晚餐。如果没订,我就带他们去别的地方。她打开化妆箱,开始往鼻子上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