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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颗巨大小行星的直径有好几千米,而且它早就位于跟地球相撞的轨道上。联合国召集了一个危机应变委员会,历史上首次出现各国同心协力的行动,希望避免地球遭到毁灭。

经过精心策划之后,决定派遣一艘携带大型核子弹头的载人太空船升空,执行一项自杀任务。我跟哈桑和杰夫自告奋勇报名参加了这项行动。核子弹头将在我们接近小行星的时候引爆,但爆炸时应该保持足够的距离,以免将小行星炸成碎片。我们的工作只不过是把小行星推入另外一个轨道,使得它大角度偏离地球。

发射升空之前的最后任务简报指出,小行星撞击地球的机会高达百分之九十九。我们不必亲自引爆核子弹头。一切将由计算机代劳。我们的任务只是一直保持航线,朝着那个敌对物体飞去,而核子弹头会在进入恰到好处的距离范围时自动引爆。整个任务执行起来就是那么简单。

我们是好几百名志愿航天员当中的三个。筛选的过程非常漫长,我们的生理和心理特质都经过测试,但最后的人选是由抽签来决定。这么一来,所有的入围者都可以获得公平机会,不必人人都得以身殉难。这完全是一个自愿行动,只有到了最后关头才宛如俄罗斯轮盘一般。结果我们三人中选以后,不管抽到的是胜签还是空签,我们都马上变成了英雄。我们这批人即将飞入太空,把地球从毁灭中拯救出来。能够脱颖而出成为先锋一事,令我们十分自豪。

我们必须在火星和木星之间向那颗小行星展开攻势。全人类甚或整个生物圈的命运,都有赖于我们这组人马的精确和冷静。

可是我沉不住气,突然惊慌失措起来。因为再过几分钟我们就必须死亡。无线电传来的最后一句话是:“伙伴们,祝好运!现在请喝下最后一杯。感谢你们!”

然而我不想死。我还打算多活一点时间,于是在关键时刻驾驶太空船偏离原定路线好几度,使得任务无法执行。我仍然记得哈桑与杰夫发出的抗议吼声,可是一切为时已晚。我被训练得太差劲了——要不然就是那些心理、生理测试对我没用。

我们在阳光映照下,眼睁睁看着那颗小行星从旁疾驰而过。依据最后的预测,小行星一定会命中地球,而且全人类在撞击后遭到毁灭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九十九。

那是一颗巨型的小行星。它外观狰狞,不禁让我联想起马格利特的那幅画作。小行星将落在中亚细亚,可实际撞击的地点已不具任何意义,因为此次碰撞将为整个地球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我环绕着一颗焦黑的行星运转,可是我无法辨识各大洲。烟雾和粉尘向上蹿升,弥漫于大气层中,大气层本身显然已经严重受损。于是我又回忆起太空舱内所发生的状况。

现在我想了起来,我曾经感觉非常羞愧。哈桑和杰夫只是坐在那里瞪着我看。杰夫掌心向上,两手一摊,做出人们在一切都被搞砸之后才会出现的动作,并且万念俱灰地向后躺倒。哈桑则开始号啕大哭。我深深感受到杰夫的轻蔑鄙视与哈桑的哀痛欲绝。哈桑是一位虔诚的穆斯林,坚信自己将在成功完成任务之后立即进入天堂。可是我觉得那种定见实在令人难以理解,因为哈桑也同样坚定地相信,真主决定他是否能够成功完成任务。这么说来,真主显然已经贯彻了他自己的意愿。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耻辱。我用了几个技巧十足的动作,把他们二人的氧气供应切断。我延长了自己在太空舱内存活的时间。跟之前几分钟比较起来,我能够活下去的时间多出了两倍。我把太空船朝着地球开了回去。我一定要看个明白,我自己的行星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以确定的是,情况不可能更糟。我有足够燃料让太空船返回环绕那颗焦黑行星的轨道,并且有足够氧气让我绕着地球运转很多圈。

我希望利用自己所剩余的最后几个钟头,彻底想清楚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如今是进行沉思的时刻——什么是生命?什么是意识?因为我在此时此刻才完全确定,除了我正在环绕的那颗焦黑行星之外,全宇宙的其余地点都不曾演化出理性与智力。我是整个宇宙当中唯一残存下来的意识。

既然身为全宇宙的代表者,我只要一想到宇宙即将陷入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沉闷阶段,便不觉悲从中来。拥有意识的宇宙和没有意识的宇宙,毕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我也为自己感到难过。因为我只剩下那么短暂的时间来继续当我自己。假如我不曾把杰夫和哈桑的时间据为己有的话,那么我们三人现在都已经死了,宇宙中的意识也早就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自认为非常重要的事情是,我延续了宇宙本身的意识。

接着我开始回想起我自己的生活。但或许我并非在回忆,而是真的又重新回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克林舍看见了你:你是那么兴高采烈,你露出淘气的微笑,我们做着昔日常做的事情。我们在晚餐以后散步前往位于乐沃塞特[7]森林中的咖啡屋。我们骑自行车前往大学的布林登校区,或者各自坐在家中沙发的一个角落埋头准备功课。我们开车来到诺曼底,趁着海水退潮的时候徒步走到外面的小岛,你从海床捡起一枚蓝色的海星。我们还骑着自行车前往斯德哥尔摩旅行。途中我们在托腾[8]湖划了划当地一位老农借给我们的老旧扁舟。他猜想我们两个人一定发疯了,而他愿意把小船借给我们的唯一理由,就在于同情我俩精神不太正常。

我向下遥望那颗焦黑的行星。它是我自己的摇篮,而且也是意识的摇篮。遥望的同时,我甚至可以选择前往自己于地球上生活过的任何时间和地点——例如在梅拉伦[9]湖畔的马路旁边。我俩不得不在那里停下来,因为一个轮胎瘪了。我气得咬牙切齿,而你对我直言相劝。事到如今,当我还在自己的太空轨道上运行,而你和全世界都遭到毁灭之后,我才终于领悟你那天早上讲得很对:“不要因为必须修补自行车内胎,就失去了好心情。你这个傻瓜,现在正是夏天,而我们还活着!”

如今我返回地面,将往事全部重温了一遍。我们开着从你父母亲那边借来的汽车,从卑尔根前往吕特勒达尔搭乘渡轮。我们站在甲板上眺望松恩峡湾,随即抵达洛斯纳和外叙拉两座岛屿之间的狭窄海峡,在克拉克海拉靠岸。我们驾车穿越几座岛屿之后,又搭乘小渡轮来到诺拉。那整座被蚀刻出来的群岛自成一个天地,遍布着海湾、岬角、渠道与湖泊。而我们在当地的最后几千米路程,是从诺拉继续开车来到库格鲁夫,途中你要求在一个特定地点停车,以便把最美丽的海景介绍给我看。你因为能够与我一同来到儿时的天堂而难掩心中的兴奋,你喜不自胜。最后我们在你外婆兰蒂的房子前方停下车来,而我才刚刚和她见面,便感觉好像已经认识她一辈子了,但那只不过是因为我可以从她身上看到你的缘故。在那里我们表现得跟小孩子没有两样。我们去艾德斯杂货店购买糖果和冰激凌。每到晚间,我俩就躺在蓝色房间里面的床上,轻声细述自己于漫漫夏日所经历和探索过的所有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