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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是的,现在我再也不知道了。我们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你在梦中陷入绝望。你产生迫切需求,想要从你的唯物主义世界观那边被解救出来。你甚至进而向你所不相信的上帝祈祷。由此可见你确实已经完全无助了。
可是你难道看不出任何化解心灵矛盾的可能性吗?就连在有过那种意涵丰富的梦境之后还依旧如此吗?那个梦境简直是郑重作出了再清楚也不过的宣示,说明你其实具有非常活跃的精神生活。更何况你在梦中的祈祷已得到响应。那只能表示,你至少已经在不知不觉当中,对自己的无神论产生了怀疑。
难道你从来都没有过任何这方面的“经验”,斯坦?难道你从未经历过任何会让你觉得意味着“心灵”和“先验”的事情?
现在只有十点钟,离我就寝的时间还久得很。
是的,我有过那样的经验——它发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今年七月那天,当我们坐在山间牧羊人小屋废墟的时候,我就已经打算向你透露此事了。我正准备说出那个强而有力的梦境,结果却跑来了那些小牛,而且你也清楚我们在下山途中为什么没有多作交谈。我记得当时我们仅仅表示:说来几乎令人心痛的是,到了我们这种年纪竟然还会承认,有某件事情能够突然让我俩彼此略感尴尬。我们就在一瞬间变得再也无话可说。所以我才建议,我俩至少可以开始互通电子邮件。而你一定还记得,我是在走过山下的步枪靶场和红色谷仓之际提出了那个建议。一等到我们在旧书店找到你的丈夫之后,便结束了我俩之间的一切对话。本来我还以为我们可以三个人一起坐下来喝杯咖啡,借此为重逢画下完美句点,可惜我们没机会那么做。
当初你离开我整整一年后,我才再度听见你的消息。那时你要求我收拾你的物品,并把它们寄往卑尔根。正如同你最近在电子邮件中所言,那个任务可一点也不轻松,因为我俩从前所拥有的东西,多半都是我们一起买来的。我们在十九岁的时候住进同一栋公寓,过了五年后,实在很难在“你的”和“我的”之间作出区分。不过我相信自己还算慷慨大方,绝对没有让你吃亏。替你整理东西时,情感上的价值是其间最重要的考量点,而且我十分清楚哪些物品是你所特别钟爱的。没有任何法则规定,一方基于情感因素而特别珍惜的东西,会让另一方觉得比较没有价值——其实情况往往恰好相反。你还记得我们离开斯科纳之后,在斯莫兰[4]购买的那个玻璃铃铛吗?虽然我也非常喜欢那个铃铛,我还是很小心地把它用纸巾包裹起来,然后寄过去给你。但愿它在运输过程中顺利幸存,至今依旧完好无缺。
我曾经听说过一个有关夫妇离异的故事。双方已经协议分手,并且秉持合作精神开始平分他们所共同拥有的全部藏书。可是他们很快便发现,一方想要据为己有的书籍也是另一方所中意的对象。打算平分的书本越多,这种情况也就出现得越发频繁,结果二人甚至开始讨论起某些书中的内容。最后双方注意到,他们彼此实在是太接近了,根本就难分难舍。那对夫妇直到今天都还住在一起,而且觉得当初几乎导致他们分手的那个原因,根本就是小事一桩。
在我们自己的案例当中,书籍也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然而它们所产生的效果完全相反。我想到了你关于那方面的大量书籍,但主要是联想起特定的一本书,你清楚我指的是哪一本。有时单独一本书里面所暗藏的破坏力,甚至可以比一整个插曲还要超出许多。
当我把所有属于你的物品都打包寄出以后,我感觉我们的分手已成定局。不论是为了昔日的共筑爱巢还是如今的劳燕分飞,我们都不需要任何相关证明文件。
那天早上我前往邮局寄出了三个纸箱以后,并不想马上回家。我驾驶那辆福斯汽车开上环城大道,随即按照我俩从前习惯的做法,继续沿着德拉门路迤逦而下——直到通过桑德维卡,朝着苏利赫格达以及赫讷福斯的方向移动之前[5],我还不清楚自己到底打算前往何方。
五个小时以后我经过了海于加斯特尔。接着我稍稍往南行驶,而后一路向上前往哈当厄尔高原,把车子停下来并且找到通向我们昔日营地的路径。我在那一带四下徘徊,并且在洞穴前面坐了很久,然后才走回汽车继续上路。
那个地方的情况,看起来就仿佛我俩昨天才离开它一般。我俯身进入山洞,在里面找到了我们的卧榻,以及那块未经鞣制的羊皮。你当初的想法是,如果有人在寻找走失羊只的时候发现了这块羊皮,那么丢了一只羊的那位农民或许能够得到补偿。反正你一向乖乖付钱,从不白拿别人的东西。只可惜羊皮仍旧摆在那里。
杜松与矮桦的焦黑残枝依旧散布于石块之间,跟我们刚离开的时候完全没两样。我还发现了当初我们留下来的其他许多痕迹。我或多或少有系统地开始进行了情色考古学。你遗失了一只绿色手套、一枚五克朗硬币,以及一个用轻金属制成的发卡,但发卡岂不违反我们的石器时代规则吗?幸好我不记得你曾经在此地使用过发卡,或许它只不过是从你的口袋里面掉出来罢了。那时我俩还变得越来越蓬头垢面,但由于肥皂和洗发精都被列入黑名单,我们只得拿矮桦、地衣和苔藓来代替肥皂。
我还找到几枚我们自制的鱼钩,而且令我汗颜的是,在山洞外面到处是我们抛弃的鱼骨头。不过真正的穴居人当初一定也在著名的克罗马侬石窟那么做过。我记得那时我们是这样相互表示的:我们不妨邋遢一点。对我俩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把那种生活过得越逼真越好。毕竟当时我们还只能勉强算是人类而已。我们才刚刚通过了从动物过渡到人类的阶段,因此我们不可过于循规蹈矩,我们必须有一点粗鲁和马虎。
紧接着就在倏忽之间——因为事情确实来得非常突然——我仿佛丧失了对自身的掌控能力,和周遭的景物融为一体。刚好就在此时此地发生了这种现象,让我觉得它是一个巧合,因为我未曾做出任何动作来促成此事发生。那种感觉就这么席卷而来,使得平常我在心中认定的“我”和“我的”都化为乌有,只变成了一种幻想。
我放弃了自我,却不觉得那是一种损失。那只会让我充满解放感和充实感,因为我同时也深切领悟到,我的意义远远超出了迄今汲汲营营的那个“我”。我不仅仅是我自己而已。整件事情原来就那么简单。我还是环绕在我四周的整座高原,整个国度,甚至是从最小的蚜虫直到天上星系等的一切存在物。一切都是我,而我就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