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4/6页)

我俩的分离就宛如动手术一般,不同的是,没有麻醉。

是啊,斯坦……

自从当初写了那封信给你之后,我就怀抱着一个微不足道的诚挚心愿,希望你能够亲自开车穿越群山把我的东西送过来,而非只是把它们邮寄给我而已。那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在随后几天内我对你念念不忘,有一天晚上我更想着,你正失魂落魄地在卑尔根街头走来走去。我还想象到,你已经把我的物品放进了那辆红色福斯汽车,可是你没有勇气把它们带过来当面交给我。于是我走出门外。那时已经开始下雨,所以我又冲回屋内拿了一把雨伞,必须想办法赶快找到你。我先去了鱼市场,接着继续前往托尔高曼宁恩[8],然后又经过安恩和诺斯泰特两个市区,还一直走到了诺德内斯。可是我在每个地方都看不见你的踪影。接下来我就不再那么确定你果真已来到卑尔根了,但至少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那天晚上你正在苦苦想着我,而且我知道我俩仍然彼此相爱。

时间一年又一年地过去。我记得后来写了几行字给你,表示我已经跟尼尔斯住在一起。几年以后我又从奥斯陆听说,你已经认识了贝丽特。说来奇怪的是,我听到那个消息以后并不感到高兴。我非常嫉妒……

对我而言,你所提到最奇怪的事情,莫过于你竟然又一次上山前往我们昔日的洞穴。我十分确定,我绝对没有在那里使用过发卡,它一定是从我的套头夹克口袋掉出去的;而那枚五克朗硬币则很有可能来自你那边。

但你居然没有发现任何烟蒂?当时我们不能带着香烟一同进入石器时代,因此我们不得不一口气把香烟给戒掉,或者至少是在我们栖息于当地山区时抗拒香烟的诱惑。但有一天当你钓完鱼回来之后,我可以很清楚地闻到你偷偷抽烟所留下的味道——因为你没办法不跟我接吻。接着你立刻招认罪行并且愧疚不已。你心里非常懊恼,斯坦。你马上把那包香烟交给了我,而当天晚上它就在营火堆中化为灰烬。

那么你对我一年以后在那座高原上的经历有何感想呢?

我想我可以明白。我相信已经看懂了你的描述,而且你所经历过的事情,未必与我自己的信仰格格不入。因为从物质的层面来说,万物皆为一体——其源头更可回溯到宇宙大爆炸。但我们不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吗?我们不都是无与伦比的人类吗?从前我俩就是那么认为的。今天我还想补上一句,我们是有灵魂的生物。

想起来不免感到滑稽的是,我身体所遗留下来的原子和分子,日后将会变成野兔或山狐狸身上的一部分。但对我来说,那只是一个有趣的想法,仅限于此。因为那时我已经死亡,斯坦!你看出问题的关键了吗?昔日令我无法忍受的就是:我只能在很短的时间内继续当我自己。然而我希望长久存在下去!如今跟你比较起来,我已经有了一个更神奇的希望,一个更神奇的信仰。

我无意贬低你在我离开一年以后,重游那座高原时所有过的美好体验。可是我怀疑你到底在多大程度内,能与你所刻画出的泛神论观点契合起来;同样让我怀疑的是,当你描绘如何在两个按钮之间作出选择的时候,你的态度有多么真诚。毕竟你曾经在梦中做过恰好完全相反的事情。你牺牲了全人类的未来,好让自己苟延残喘多活几个小时。更何况你还做出了这样的勾当——竟然为了夺取氧气而杀死自己的两位旅伴,这样你才能够高高坐在太空船里面,于短暂时间内从你意识的镜像当中看见你自己。

那只不过是一个梦境而已。难道你从未在梦中做过你现实中绝对不会去做的事情吗?

当然做过,我知道你是一个体贴入微的人。你用令人动容的方式,那么仔细地挑选出属于我的物品,并把它们邮寄过来。此外你的确没有跟我斤斤计较,你实在非常大方。想来令我感到安心的是,你至少把那辆福斯汽车留了下来。因为那时我还没有驾照。况且当初是你自掏腰包支付修理保险杠和车头大灯的费用。

那个玻璃铃铛现在就摆在我面前的窗台上。我轻轻摇晃了几下。你听见声音了吗?

听见了!我对斯莫兰一直难以忘怀。在那满是芦苇的小湖上,有两只疣鼻天鹅相依而游。当时你指着它们说道:“那就是你和我,我们在波平如镜的水面上所望见的,正是我俩的灵魂。”你还记得吗?我用一只手臂搂着你,我说道:“它们是世界的灵魂。它们自己虽不晓得,然而那是世界的灵魂在湖面上戏水。”

我始终是一个热爱大自然的浪漫主义者。其实你也一样,只不过除此之外,你还感觉自己受到大自然的威胁。

贝丽特已经睡了。你还会继续写吗?

我也记起了那些天鹅。同时我仍然记得,那时我俩无法针对它们所象征的意义达成共识。我还会继续撰写和传送邮件,但是你不必勉强自己保持清醒。斯坦,你就去睡吧,你可以等到明天早晨再来阅读。

这点绝不列入考虑。我们将一同扬帆穿越今夜。

你说什么啊?我希望你没有坐在那边喝酒。

不要惊慌。难道我说出什么不伦不类的东西了吗?你就尽管写下去吧。我铁定会保持清醒。

我将尽量长话短说,因为其中的许多事情你早已晓得了。

很久很久以前,当我十岁或十一岁那年在外叙拉岛过暑假的时候,某天突然有一只燕子砰的一声撞上了外婆家起居室的玻璃窗。外婆认为我们应该先等一等,因为撞上窗户的鸟儿往往只是昏睡过去而已,过个一刻钟或者半个小时之后就会苏醒过来继续飞走。她还说,某些鸟儿有时还会获得一个新生命——死后的生命。虽然看见小鸟明明已经死了,它们却突然又重新到处乱飞。可是过了一昼夜之后,那只燕子还是没有醒过来。它在第二天早上仍然躺在那里,而我必须为它举行葬礼。我只能独自那么做,因为我的父母亲都待在卑尔根。本来我以为外婆能够帮我忙,可是她觉得埋葬死鸟是小孩子的工作——我俩曾经好几次在我症状发作以后,谈论过那次的事。

从那个时候开始,也就是我十岁或十一岁的时候,便有一股强烈的意识伴随着我长大,让我感觉自己只不过是一只羽毛凌乱的小鸟,而且我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我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无忧无虑的清纯时光从此成为过去。

但是,斯坦,想来令人高兴的是,许多新生儿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仍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快快乐乐地活在当下,无须害怕死亡,而且没有悲伤和恐惧。不过对我来说,这种生活在我十岁或十一岁的时候已经部分结束,自此开始了一个全新的转变。我进入青春期很久之前即已生活于恐惧中,并且在某种程度上稍稍与这个世界脱节——我已经走上了远离此世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