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2/3页)

不过她从未围上那块披巾。她打开包装纸的时候就已经面有难色。我连忙问她到底哪里不对劲儿。如今回想起来,她当时的答复大致是:那块披巾让她觉得老气。但她接着也告诉我,披巾让她联想起昔日与您共同经历过的一个神秘事件。而我之所以会把它说出来,是因为今年七月我们驾车离开图书村之后,她又向我提及此事。讲得更精确些,那是当我们沿着约斯特拉湖行驶的时候。那一整天都浓雾弥漫,那时却天清气朗起来,于是我开口聊了天气;她却突然聊起那块披巾、那盆圣诞红,以及三十多年前发生的某件事。但她不愿意透露那个“神秘事件”的细节,我只是默默倾听,没有作出任何表示。从前她已经谈论过这一类的事情,而且她甚至很早就讲到了“斯坦”——她真的那么做过。因此我提议绕道前往我们位于苏伦德的夏日小屋一游,这样或许可让一些老旧的记忆,尤其是过去的一些幽灵从此烟消云散。她紧紧握住我的手,也认为这么做会对我们自己比较好。

这么一来,我也传递了那个信息,或者我应该称之为“转寄了信息”?我纯粹是为了她才会作出最大努力,设法将这整出戏的各种零星片段拼凑在一起。

请务必记住,我不要求您作出答复。我只不过尽了任何配偶所应尽的义务。我只是在帮她料理后事。

在我们失去她的那天早晨,她不知为何缘故把旧披巾拿了出来。但一直要等到我们大家都从医院回来之后,我才看见那块披巾。我在苏伦的书桌上发现,它仍然整整齐齐地放在我十年或十五年前为她买来的礼品盒里面。但为什么呢?她为什么偏偏选在那个时候把披巾拿出来?

我把您当下正在读取内容的闪盘放进了那同一个礼品盒,因为我相信披巾和闪盘属于您的成分居多,属于我们的成分较少。我已经痛下决心,此后绝对不让南布列克街出现任何与阁下有关的物品。我既不希望乔纳斯浏览您与苏伦往来的邮件,也不打算让英格丽继承那块披巾。更何况现在我自己也必须想办法活下去。办完丧事以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诸如必须注销银行账户、取消各种订阅,以及清理其他事务等等。而阁下也名列待办清单。

当天早晨我准备去办公室的时候,她向我表示她即将出门拜访一位女性友人。与往常不同的是,她特别说明自己不会回家吃晚饭,并且说,她回来的时间可能会很晚。她讲的是“非常晚”。

苏伦没有说出那位女性友人是谁,或者她住在何处。令我始终纳闷不已的是,那天早晨她为什么会北上前往松恩峡湾。她从未提到过在那边有朋友。

她总不至于打算一路走向苏伦德,抵达最近几年来我们经常过去度假的地点吧?但假如真是那样的话,她为什么没有明说?她为什么没有自己开车出门?她为什么会独自沿着那条交通繁忙的大马路行走?

事故发生于欧洲三十九号公路上,就在欧普达尔的南方。或者更精确地说,她在通往布雷克和吕特勒达尔的分岔路口被车子撞倒。巴士驾驶员证实,苏伦是从卑尔根坐他的车子过来,然后在茵斯特菲尤尔下车。茵斯特菲尤尔几乎是一个不毛之地。[2]而等到同一辆巴士从欧普达尔掉头驶向卑尔根的时候,她却仍然站在那里等候。

苏伦的行事作风或许令人捉摸不定。但事到如今,那已经不再是问题了。我是说,您从奥斯陆前来卑尔根的途中,应该不至于开车南下经过那个地方吧。您不是坐火车过来的吗?

无论如何,她在松恩峡湾南岸几千米外的地方被一辆拖挂大卡车碾过。那个路段限速八十千米,可是拖挂大卡车却在通往茵斯特菲尤尔的漫长下坡路上,以将近两倍的速度行驶。当天视线不佳,而那名年轻的卡车司机正设法赶赴欧普达尔搭乘渡轮。现在他只能等着上法庭,但愿法官多判他几年。

他竟然也有脸出现在葬礼上。但他至少还有足够的判断力,晓得应该刻意避开吊唁。否则我一定会把他撵出去。我会叫警察过来。

那个星期六我正在办公室加班的时候,接到海于克兰大学附属医院打来的电话。有人通知我发生了什么事,并强调她是被直升机抢救过来的,而且她的情况非常危急。我连忙冲出门外,然后从出租车上打电话给英格丽和乔纳斯。在孩子们赶到以前,我与她单独相处了几分钟。她的伤势惨不忍睹,但她突然睁开双眼,眼睛发亮:“难道是我自己搞错了!万一斯坦说得很对呢?!”

人们不仅可以从孩子和醉鬼那边听到真相。临终者同样也可以说出一些发人深省的话语。

或许您“说得很对”,斯坦。那听起来岂不是很窝心吗?

我感觉自己有义务,必须替苏伦向您转达她最后的致意。或者我应该称之为最后的评论。我毫无概念,不知道她那么讲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说不定您会晓得。即便如此,我必须承认自己产生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想法,并且开始产生怀疑。

将一切都总结起来之后,我无法不认为,你们在那家旅馆的重逢改变了命运。苏伦从此再也不是她自己了。

我知道,而且您或许也晓得,她是一个非常虔信宗教的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坚定不移地相信死后另有生命。我不知是否可以作出一个大胆的臆测,将您归类为理性论者?但您既然身为气候研究者,最起码也是一位自然科学家。我敢打赌,就生命哲学而言,您与苏伦绝对大异其趣。

但不管怎么样,我曾经问过我自己:假如我们不去搅乱苏伦的想法,那是否会是比较理想的做法?毕竟她生前是一盏明灯,她就像是一团火光,而且她几乎具有千里眼的能力。

万一斯坦说得很对呢?

她以惊慌的目光向上注视我。而我在她眼中看见了无法抚平的伤痛,内心深处的激荡,以及难以承受的绝望。接着她失去意识,在一度回光返照之后便永远离开了。那时她是以空洞和无助的眼神望着我。她已经无话可说。说不定她仍有余力向我道别,可是她没有那么做。

她失去了自己的信仰,斯坦。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她都已经心力交瘁。她心中已是一片荒芜和空虚。

当她表示您或许“说得很对”的时候,到底所指为何?难道“说得很对”能够重要到那种地步吗?莫非您有能力或意愿,硬是要向别人的信仰撒播一种挥之不去的疑虑?不,我已经讲过了,我不想得到任何答案。凡事从此都必须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