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亲吻节(第5/13页)

叔叔安德里亚斯是那种从来就没有成功过的人。他从来不去想这辈子到底要做成什么事儿,整天东游西荡,当年他买下的是个破旧的小酒馆,那种遍布世界各地的运动酒吧。他原打算把它翻修一新,但是低估了做这件事所需的工作量——拖地擦桌、早起晚睡、购买食物、烧饭做菜。

可阿马莱托喜欢这样的工作。

一天,叔叔把钥匙丢给他,离开了。他还会定期在酒馆出现,要点吃的喝的,再顺手拿走放在现金柜里的钱。一天,阿马莱托得知叔叔在附近一个小镇上吊自杀了。他锁上酒吧的门,去帮着料理后事。酒吧关了整整一周后重新开张,只在门上贴了个不起眼的店名,就一个词——“阿马莱托”。

“阿马莱托”不大,有二十来张座椅,挤一挤的话可以坐进三十个人,如果大家都端着酒杯顶着墙站着,可以勉强塞进五十个人。夏天的晚上,来喝酒的人会扩散到酒吧外面。顾客喝下阿马莱托酿制的烈酒后,变得更加健谈了。一到冬天,大家会在酒吧里挤作一团,到处都是羊皮袄和夹克。人们脱掉厚重的外套,大窗户上沾满了水汽,好像人们彼此勾引,让玻璃都流汗了。

人群中流露出的爱和欲望让阿马莱托颇为舒心,好像他的餐馆起到了某种必要的功能——为社交的人群提供一种润滑剂。

卢伊吉灵光一现

第二天是个礼拜天,卢伊吉早晨醒得很艰难。他听到了峡谷对面教堂传来的钟声,感到一阵说不出口的悲伤,一种无法避免、逃脱不了的伤感。

带着忧郁的心情醒来,好像体内的毒素占据了上风。

想到科斯塔那只被切断的手,伸展成一种恳求的姿势。一种祈求。祈求什么?重合?

卢伊吉的父亲死于一个礼拜天。他从战场归来时,脑袋里嵌了一块弹片,从那时起他就变得异常的绝望。

卢伊吉父亲外出打仗的那段时间里,吉安尼维持着他的面包铺生意,直到他回来后重新接手,但是他的手废了,面包再也发不起来了。他的手指失去了摆弄软面团所需的轻巧。

他烤出的面包软耷耷的,像一堆死人一样躺在店铺的橱窗里。老顾客们不再光顾。

脑溢血夺去了他的性命。

面包的香味至今还让卢伊吉悔恨不已,这让他想起临死的父亲。从孩提时代起他就立志要成为一个面包匠,但是父亲的离世让他对这个职业彻底麻木了。

但是面包房还在,并起了“塔兰图拉”这个新店名。他父亲的笑料又是什么?他做的是一桩一个身体八条腿的生意。

躺在被他称作“床”的干草堆上,稻草戳得他耳朵痒痒的。他抬起身子,掸掉稻草和睡意。

睡梦中,一些模模糊糊的念头在啃噬他,但他无法确定它们到底是什么。

每天清晨他的眼睛都有点儿难于聚焦,好在他对地形已熟到摸黑也能行走自如的程度。黑暗给他的眼睛带来某种舒适,好像还半梦半醒地沉浸在自己的梦幻世界里。他的手碰到了梯子光滑的扶手,那副梯子斜着往下通往“档案室”。当他缓缓经过那片废墟时,并没有停下来察看一番,直接就来到了他的“宝座间”。清晨的空气咬着他的耳鼻,他坐在冰凉的马桶圈上,等着小便的到来。他很享受这片刻的静默沉思,以及那泡尿从体内泻出时身体感到的轻松。

他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吸了一口气。在嘴张到最大的那一刻,他愣住了,目光落在一天前见到的那条蜥蜴上。蜥蜴还待在原地,黑鸟叼走了它的尾巴,它像一截干树枝一样栖息在窗台上。

卢伊吉在装满水的珐琅盆里洗干净手,先用潮湿的双手抹了一下头发,然后在裤子后面把手擦干。他把蜥蜴放在窝起的掌心里,想去找一个盒子。他转身往回走,一幅触目惊心的画面让他停住了脚步:“档案室”中间放着的那瓶阿马莱托酒里漂浮着科斯塔的断手。

从蜥蜴发亮的残余部分,他看到了愈合和重新生长的迹象。

在蜥蜴尾巴留下的空缺处,一个想法诞生了,就是那个在睡梦中形成的但一直确定不下来的念头——难道人不可以模仿蜥蜴吗?

他拔出盛放科斯塔断手的酒瓶的盖子,立刻被苦杏仁味和另一种更郁闷的气味笼罩了。他要为这只手做一个一模一样的复制品。

他在工作室里四下翻找,发现了一袋石膏。他弯腰把石膏拿起来,踢到一个破铁桶,他灵机一动,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他朝厨房走去,那是一个带水池和冷水管的像壁龛一样的空间。他拧开水龙头,让水流着,然后来到屋外,从浆果树上折下一根小树枝,又转身回屋,把石膏倒进铁桶,关掉水龙头。

他的手在屁股上挠了几下,琢磨着自己把黏土放在哪儿了。他在房间里转悠,翻开成捆的报纸、成堆的地毯,决定顺路去看看岩石、青蛙和蝌蚪们在搞什么鬼。

我还没有喂鸡呢,他自言自语道,又转身去外面的混合肥料堆里抓了一把厨房里的下脚料。我需要一点儿油,我需要一把剃须刀来刮胳膊上的汗毛,还要干什么?喂鸡。

现在,所有的材料都搁在了他面前的条凳上,在把科斯塔的断手从酒瓶里捞出来的时候,他有种恶作剧的感觉。他捏住断手的中指,轻轻地摇晃了一下。

这个动作让他想到了小时候他父亲是怎样摇醒他的,轻轻捏住他左脚的大脚趾,一边摇晃一边喊他的名字:吉吉!醒一醒!吉吉!

卢伊吉在想自己要不要也这么做,在抖掉科斯塔起皱的手上沾着的阿马莱托酒滴的同时,轻声呼唤他的名字。他要把这只手埋在黏土里,这样就可以做出一个完美的石膏模子。他可以把自己胳膊上的汗毛粘上去,最后再给它刷上油漆。

做一只新手所花的时间要比把原来的手切下来多得多。再用砂纸打磨一下,就会很光滑,不过科斯塔的手倒是蛮粗糙的。

这只新手将比卢伊吉手指捏着的那只好得多。他最后摇晃了一下,把它放在了板凳上,手掌朝下,擦干,然后给它抹了一层油。

他用一把切面包用的旧刀沿着科斯塔那只埋在黏土里的断手周边熟练地切割着。刀刃接触黏土和皮肉时,他能感觉到不同的质感。把断手从黏土里提起来后,科斯塔断手的形状保留在了黏土里。他把断手从黏土里拿出来,手指上还沾着一丝一丝的黏土,手掌里留有细细的黏土条纹。

他把断手丢进阿马莱托酒瓶里。一个古怪的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