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源自他裤裆的怪物?(第7/10页)
他正在与一个艰难的问题搏斗。他一直假设上帝是有眼睛的。可是在暗房里坐久之后,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这个命题。
难道假设存在一个瞎了眼的上帝比假设一个无所不见的上帝更荒谬吗?什么都看不见,难道这样的上帝就不值得我们去爱?难道这样的上帝就不能成为我们怜悯和同情的对象?上帝,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的创造者,创造了让人赞叹不已的大千世界,可是他自己却什么都看不见。上帝只能像蜥蜴了解石块那样来了解一切——在爬行中借助肚皮来感受知识。
卢伊吉陷入了混乱。难道这就是存在诸如油滑、泥泞之类触觉的原因?无数不同形式的光滑——玻璃和大理石的光滑,丝绸和天鹅绒的光滑,就像眼球,表面的光滑与里面不同,果冻一样光滑的眼球水状体。
在瞎子上帝的国土上,在他创造的黑暗里,盲人是不是比视力正常的人更接近上帝?这是否就是最开始的时候,上帝说“要有光”的原因?那种创造出了自己都没见过的东西的震撼?所以能不能说在某种具有神性的生物身上存在某种上帝也难解开的谜?
如此强度的思考让卢伊吉脑瓜发疼。
这不是一种剧烈的疼痛,更像是一种迟钝的悸痛,占据了他的后脑勺、他的延髓,他整个脑壳都在疼。
他的小脑成了一堆豆腐渣。他的脑筋被他还不是很习惯的沉甸甸的思想拉紧了。
他的脑子眼看就要向外炸开、向内崩塌,还是彻底颠覆?动词和行动在躲避他,新想法在和旧想法打仗。脑子被塞满后,又被塞进去更多的东西,而他的感受和思考还在继续往里面塞信息,自始至终,他胶状的大脑沟回像被棍子鞭打的蜥蜴,不停地蜷缩着。
卢伊吉清醒后,脑壳上的剧痛消退了,他松了口气。他决定不忙于下任何结论,而这个小小的想法也许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一切又重新开始了。
他在想怎样才能让自己停止思想,约束住自己,把这个刚冒出来的胡思乱想掐死在摇篮里。他听见了家禽在“档案室”里四处走动发出的“咯咯”声。他随手拿起一碗剩菜,那是他中午吃剩下的,用一把叉尖弯曲的破叉子敲打着铁碗。鸡阴沉地看着他,他及时制止了自己思考鸡眼看到东西的与人、狗和蜥蜴的眼睛看到的东西有什么不同的企图。
得换一种做法。他打开马厩沉重的大门,一阵清新的空气汇入马厩里的霉味。光线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把残羹剩饭撒了出去,看着母鸡从他身边跑过。曾经洁白的鸡毛已经脏成了浅灰色。他把双手搁在脑后,按摩着他可怜的头骨,看着鸡奔向食物,什么也不想做。
他晃到水箱边上,想看看他的岩石、青蛙和相纸都怎样了。死水一潭,他把手伸进浑浊的液体里,沮丧之情油然而生。
一团棕绿色的沉渣。他不相信上帝的照片看上去会如此恐怖,闻起来也不应该这么臭。
青蛙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它们肯定长大了,他对自己说,然后就从水箱里跳走了。他不由得生出一股嫉妒之情,希望自己也能像青蛙那样,放弃那个毫无希望的使命。
为了缓解屋里脏乱之物带给他的痛苦,他把目光固定在墙上,问自己为什么要从事一桩被他称之为“上帝的照片”的拙劣事业。
他转身背对散发着恶臭的水箱,四下看了看,有种想踢谁几脚的冲动。
那三个粗麻布袋似乎是个再好不过的目标,他朝每个麻袋踢了一脚。已经想不起来袋子里装的是什么。看到一脚踢过去后,一小团粉末从袋子里升腾起来,他释然了,想起了这三袋东西的出处——科斯塔送给他的三袋面粉,作为对他制作假手的答谢。
“档案室”里的混乱不再是奇迹的源泉,它成了烦扰和沮丧的发源地。
“我要把这里的东西统统扔掉,”他大声说道,“这堆破烂里能产生上帝的照片吗?”
他怀疑自己是否有体力完成这项任务,一想到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就心生恐慌,好像这堆破烂成了拴住他的锚。
没有必要匆忙行事,他安慰自己。也许先拿这三麻袋面粉开刀。逻辑的清晰性让他平静下来。怎么处理这三个麻袋呢?是黑麦面,斯泰法诺曾经告诉他过。如果考虑重操烤面包的旧业,烤出来的玩意足够他吃上一年的。
他又踢了一脚身边的麻袋,再次看见一小团粉末从麻袋里冒出来。真像三个大肚皮,他对自己说,处理这三袋面粉的答案如此简单明了,他惊讶得都有点儿目瞪口呆了。
卢伊吉的礼物让吉安尼欣喜若狂。他张开双臂,挨个儿拥抱三个面口袋,忍不住去想,这些面口袋真有点儿像女人。
阿马莱托的仪式
阿马莱托酷爱弹奏教堂里的小风琴。柔和的钟声,悠扬的长笛声,低音部急促的呢喃声。他长着十根甜美的手指,甜美,并带有苦味。不管他是在创作音乐还是制造食品,那种苦和甜永远都在那里。听他弹琴的时候,你不知道感受到的是幸福还是悲哀。
他有一套自己的仪式。他会沿着教堂中央的通道慢慢往前走,聆听着一首想象中的乐曲,那是他创作的婚礼圆舞曲。在他的幻想中,这是他的婚礼,他随时会听到由无数鹅毛做成的婚纱拖裙发出的沙沙声。他站定,充满爱慕,等着,确实得等着。
阿马莱托在圣坛前站得越久,就变得越年轻。岁月从他身上脱落,直到他再次成为一个小男童。
当走到那架美妙的机器跟前时,他会觉得自己就是一名神童。他从来没有上过一节音乐课。当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手指间流出的琴声轻快优美,他的音乐给人们的心灵带来欢乐。可是长大后,他的弹奏不再轻快,变得磕磕巴巴的,琴声也更加沉闷。
他的哀伤似乎与他小小的年纪不相符。他的音乐也更富有变化,手指轻抚琴键发出流畅的乐音,而其中奇怪的断音却让人心烦意乱。
打开风琴的琴盖,手指平放在米黄色的象牙琴键上。在这一刻,他感受到一种空灵,或许那只是一种空虚。
悲伤和徒劳的渴望不见了,你可以说这一刻他处在一种宁静之中。他微微一笑,开始谱写他的婚礼赞美曲。曲子总是从圆舞曲开始,随着他的演奏,轻快的成分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充满哀伤的冷漠音调。他越弹越慢,在演奏了二十分钟之后,每个音符之间都会有一个延迟,每个和弦都要持续一呼一吸所需要的时间。每当你觉得他已经弹完了,他却又接着往下弹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