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狂欢节的殉道者(第7/10页)
她移动的速度慢得难以置信,过了好一阵儿,我们才确定她确实移动了。我们的眼睛被欺骗了,以为一切都静止不动,但她已经不再面对她此前面对的方向了。
三个小时过去后,她转动了45度。
从那以后,她想必加快了速度,因为只用了一个半小时,她就又转了135度。她缓慢的转动终于完成了。她站在那里,双臂仍然抱在胸前,两眼紧盯着那座陈旧漏雨的教堂。如果有人怀疑她正试图通过意念来倾覆整座教堂,这完全可以理解。或许她正准备深深地吸上一大口气,这个吸气过程如此微妙有力,可能会让教堂的地基松动,然后再用一次短促的呼气把这玩意儿吹离地面?
看不出来她是否还在呼吸,肋骨、嘴唇和肚子都没有明显的动静,不过她显然还活着。同样不清楚的是她何时放下了抱在胸前的手臂。
她双臂贴着身体,缓缓伸展十指,又握紧拳头。这双手和鱼鳃有几分相似,确实有一部分人相信她开始用手来呼吸了。
一声吸气声让我们松了一口气,弗朗西斯卡开始了一长串缓慢绵长的大笑,笑声首先来自她肚皮的抖动,然后缓缓传遍全身,不等我们有时间适应这个新情况,她就以闪电般的速度奔跑起来,飞快地消失在教堂里面。就像一面墙终于坍塌了,弗朗西斯卡巨大的静默激发出的平静被打破了,我们加入到冲向教堂的狂潮。
她已经把她两天前占据的那个底座拖到了教堂拱形大门的下方。她拿起一块岩石,开始击打拱门上的拱心石52。
弗朗西斯卡着魔了。还是她只是受到了鼓舞?她敲掉了那些起支撑作用的石块,当大门的拱心石终于落到地面上时,她呼吸沉重地喘息着。她用自己的双手拆毁了教堂,她的信念激发了我们的信念,一切都很清晰了,我们加入到了她的行动中。
弗朗西斯卡开始向我们传布她高深的说教,好像她相信了派兹托索的话,相信了他关于无头圣母以及需要放弃自己肉体的布道。我们及时与教堂的躯体脱离了关系,这个躯体正在腐烂,我们或许可以重新开始。
我们为什么不去劝阻她?虽然她离我们那么近,但还是难以接近。有谁胆敢碰她一下?她的决心不知要比我们的大多少倍。
现在的弗朗西斯卡拥有一个超人所拥有的力量,除非你说那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
吉安尼看见她爬上了教堂外面的垃圾堆,那块拱心石现在也成了垃圾的一分子。她站在上面,像一个准备点燃篝火的人,这赋予垃圾塔某种纪念碑的感觉。
弗朗西斯卡就站在这座塔的正中央,离地面大约有十来米高。火烧起来了,火苗很快就在她的脚下噼啪作响。在这一刻,念上几句咒语管用吗?即使跑去打几桶水来又能怎样?或许曾有人试图用水来浇灭大火,但是太晚了。弗朗西斯卡把自己点着了,同时她也在我们的想象中燃烧起来。她被火焰吞噬的形象留在了我们鲜活的记忆里。
有人说吉安尼·特里莫托是自燃烧着的,而正是他的自燃点着了那座塔;有人不同意这个说法,认为是弗朗西斯卡划着一根火柴点着了垃圾塔。他们确信是这座塔首先“腾”地烧着了,随着这“腾”的一声,面包匠特里莫托即刻着火并炸裂开来。真奇怪,在一闪之间被烧成灰烬之前,他竟然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
最不恭敬的传言是弗朗西斯卡划着火柴的那一刻,吉安尼正巧放了一个屁,从他屁眼里喷出的邪毒的黑麦气流正是这场大爆炸的元凶。一个有趣的推测,具有对称性,还带有传奇色彩。这个世界上不是没有发生过比这更离奇的事情。
吉安尼冲进火堆营救弗朗西斯卡的决定则完全是自发的。他烧着了,他确实像是炸开了,但是弗朗西斯卡没有。这是最为诡异和超乎自然的地方。弗朗西斯卡像原来一样,静止不动。她没有着火。
燃烧的垃圾塔吸引了我们全部的注意力。火焰烤焦了我们的眉毛,脸上的皮肤绷得紧紧的,但是我们仍然无法把目光移开。我们把我们的迷恋、我们的绝望全都投入其中。吉安尼的余烬那令人作呕的气味竟让我们胃口大开。
这是一场连绵的大火,高温和辐射迫使我们离开了广场。大火烧了一下午,再从黄昏一直持续到深夜。
不知道为什么弗朗西斯卡依然站立着,她没有被烧着,火苗没有破坏她完美的体态。她是火焰中心一个深色的身形。吉安尼已化作一股难闻的黑烟,那股味道让我们恶心,然而我们的疑惑远大于我们的厌恶。我们想往火焰中心看的愿望远大于把头扭向一边的愿望。我们一边麻木不仁地凝视着火堆,一边思忖着我们的谵妄。
艾米莱的邪恶幽灵
发现自己还活着,艾米莱很受打击。他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有点儿被捉弄了的感觉。不过一丝感恩冲淡了他的羞愧和失望,他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当我们最终在解脱的那一刻相遇时,又会发生什么呢?
他活着,想跪倒在地向上苍祈祷。他不愿意说:“我们的在天之父。”
“亲爱的上帝。”他绞尽脑汁地想着。
他停了下来,不知道怎样继续下去。他听见一只小鸟叽叽喳喳的叫声,由此引发的头疼让他面部抽搐起来。
艾米莱开始对声响过敏,好像声音穿透了他的耳膜。任何一点儿振动都让他头疼欲裂。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世界上有如此众多的声音。黄蜂“嗡嗡”的振翅声,树叶的“沙沙”声。他不幸的源泉同时也是一个响亮宇宙发出的启示,但是就像众多其他的启示一样,它并没有给你带来安慰。最糟糕的声音是源自他自己的声音。只要一开口,他就痛苦不堪。
如果他用手指堵住耳朵,就会听到一阵阵低沉的轰鸣声:心脏快速跳动发出的轰响、血流哗哗流动的声音,还有体内各种管道发出的噪音。
他想对这些与自己生死相关的声音充耳不闻,自忖怎样才能制止自己成为“疼痛”本身。
艾米莱终于站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一部分已经死去,或者说被打垮了。当试着走上几步时,他再次感觉到了头盖骨上钻心的疼痛,一种让人尴尬的复活。他怀疑自己是否已经离开人世,变成了晃荡在地狱边缘的一个幽灵。
这就是那天晚上艾米莱一露面就被人们当成恶灵的原因。曾经的他的一个分身。他向碰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物件喏喏道歉。朝每一扇关闭的门、每一对生锈的铰链低声说着“对不起”,试图向路上随便遇见的人提起那个话题,他惊讶地发现所有人都像灯亮起来后的蟑螂,一溜烟儿地跑开了。这是什么样的灯光?这个艾米莱幽灵。他头上巨大的伤口已经愈合,脸和脖子上还挂着一缕缕的血痕,法衣被血浸透,前额上有一个大血痂。那个可怜的头颅被打扁了?像被脚碾碎的虫子外壳?这个拖曳而行的鬼魂,艾米莱的魔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