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第11/30页)

这里我们所说的并不是经济学数据里所指的人,也不是大街上的芸芸众生,更不是像海边的沙粒或击碎的海浪一样难以计数的泛指的人。我们并不关心那少数的几百万的人,他们的数量并不重要。他们就像交易市场上的股票,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不,我们说的是一个更高意义层面的人,是指那些到达漫长的完人之路的终点的人,是那些高贵的人,不朽的人。天才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稀少,当然也不像很多历史书记载或报纸上报道的那么常见。我们应该说,哈里就可以算得上是个天才,他尝试着成为真正的完美而成熟的人,而不是在每次遭遇困境时就可怜兮兮地念叨自己是个愚蠢的荒原狼。

具有这种能力的人们经常借荒原狼之口,发出“哦,两个灵魂”这样诚惶诚恐又悲愤交加的感慨,他们又经常露出那种对资产阶级的带有同情的怜爱。一个懂得参禅悟佛,又能凭直觉感受到人性的天堂与地狱之存在的人,不应该活在一个被“常识”、民主政治和资产阶级的标准统治着的世界中。只有出于胆小与怯懦他才会甘于在那样的世界活着,也只有当这个世界的规模被过度压缩和资产阶级的门面被过于限制之时,他瘫倒在狼窝的门口,拒绝认清狼并不只是他最出色的一面。在他称之为狼的那一面尽是野蛮,是威胁着高尚生命的卑鄙且危险的怪物。即便他自诩为艺术家并且认为自己拥有绝佳的欣赏眼光,他却无法看到在自己的心里,除了这只狼,还有很多其他东西存在着。他看不到并不只是狼才这么凶猛,还有狐狸、龙、猿甚至天堂鸟,它们都有咬人的嘴。他看不到这整个世界,这个伊甸园以及它所有的表象:美好与恐惧、伟大与卑鄙、力量与温柔,这一切都被荒原狼的形象揉碎压实并封印禁锢起来,正如在他心中那个真实的人也被虚假的存在和资产阶级揉碎压实加以禁锢一样。

一个人会为自己设计一个植物园,用上千百种树、千百种花、千百种水果和蔬菜。试想,看管这所花园的园丁对于不同种类的植物只懂得以能吃、不能吃来区分,那么这个花园中十之八九的东西对他来说都是毫无用处的。他会拔掉最妩媚迷人的花、砍倒最华美高大的树,用一种厌恶嫌弃又羡慕嫉妒的眼光看待它们。荒原狼便是这样对待他那千千万万的灵魂之花。看看他都把什么东西转嫁给这个他称为“人”的东西身上,尽是胆小怯懦、愚蠢麻木、卑鄙低劣——而他将所有强壮而高尚的东西都归于狼性,只因为他无法驾驭它们。

现在让我们与哈里告别,任他独自一人继续自己的征途。他是否已经栖身不朽者的行列——他的坎坷征途是否将他带到了那个终极目标,他会带着何等惊异的目光回首这即将到来又刚刚过去的一切,回望自己迈出第一步时的优柔寡断和这崎岖艰险的荒野小径?他会对荒原狼露出混合了何等复杂感情的微笑,既有勇气与责备又有惋惜与愉悦。

当我读到最后,想起几周前我连夜写下的一首相当怪异的小诗,也是关于荒原狼的。我在凌乱不堪的写字台上扒拉了半天,终于寻得了它,它是这样写的:

荒原狼来来回回小步跑着,

世界在雪中深深沉静。

乌鸦从桦木枝头飞起,

到处不见野兔,也不见牡鹿。

那头牡鹿——它是如此温驯、如此可爱——

如果我能抱抱它,

我会惊异于齿间的口感,

这天空下还有别的什么呢?

我是如此珍惜这可爱的万物,

并在它温柔的呼吸中尽情款待我自己。

我会使出全力吮吸它的鲜血,

然后奋力号叫,直到夜色降临。

我甚至不会轻视一只野兔,

它温暖的肉体在夜里就已经足够可爱。

是不是拒绝了一切,

就会让生活光明一点?

我脖颈的鬃毛已经变得灰白。

我的眼睛视力在下降。

几年前我亲爱的母狼死了,

现在我小跑前行,梦想美味的牡鹿;

我小跑前行,梦想可爱的野兔。

我听到午夜风的呼号。

我燃烧的下颌随着雪渐渐变冷,

我的灵魂承受在罪恶之上。

现在,我面前摆着两幅我本人的肖像画,一幅画得很随意,就跟我本人一样悲伤且懊悔;另一幅则出自一个置身事外的人之手,他甚至比我更了解我自己,画面充满崇高且公正之气。这两幅画——我那神情沮丧、意志踌躇的和被一只无名人之手画成的——给我带来同样的折磨。它们都没错,都将我那无能的存在还原成赤裸裸的真实呈现在我眼前。它们都一览无余地向我展示我所处的状况是何等让人难以容忍、难以维持下去。他听命于荒原狼。他必须用自己的手终结这种厌恶的存在——否则他会在重新认识自我的火焰中熔化,他遭遇了一次重大变故并宽恕了那个新的卸下面具的自我。啊哈!这种转变对我来说尚且未知。我已经经历了很多次了,而且总是在最绝望的时候。每一次可怕的连根拔除的经历都将原本的那个我击成碎片。每次根深蒂固的能量都撼动了它,每次当我失去生命中最为珍惜又格外喜爱的那一部分时,随之而来的是最为真实的自我。一旦我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专业技能,我不得不放弃那些原本会向我脱帽致意的人们的尊重。接下来,我那精神失常的妻子会将我赶出我的房子、我的家,于是我的生活彻底毁于一旦。仁爱与自信瞬间变成仇恨与致命的敌意,邻居们带着同情的轻蔑眼神望着我。这便是我的孤独的源头。历经了那些艰苦辛酸的年月,我逐渐树立起新生活的理想,而启迪我的正是知识分子的禁欲主义。我再次获得了某种来自生活的宁静与崇高,让自己服从于抽象思维的实践,遵守严格的冥想的规则。而这种生活的模型也在顷刻间被打破,立刻失去了它那崇高的意图。一次短暂的环球旅行会让我的人生重新开始,新的痛苦与罪恶也纷至沓来。每次当面具被撕碎、理想遭破灭的时候,都是以这种令人痛恨的空虚和寂寞为前奏,还有致命的因孤独和与世隔绝而导致的压抑感,以及这无用而空洞的充满孤独与绝望的地狱,就好像我再一次从中穿过一样。

诚然,每次我的生活受到这样的打击,最后我总是能有所收获,更加自由,精神也为之一振,各种精神层面的认识也更深了,但随之而来的是孤独的加深,那种疏离感产生的寒意也越来越深。从一个资产阶级的眼光去看,我的生活经历着一个又一个的打击,因而不断走向堕落,每一次打击都使我与那些正常的、人们可以接受的、健康向上的生活更为疏远。过去的几年夺走了我的记忆、我的家庭、我的房子。我置身于所有社交圈子之外,茕茕孑立,没有人爱我,遭到很多人的不信任,和公共思想与公共道德越来越格格不入甚至产生激烈冲突;尽管我仍然栖身于资产阶级大环境当中,从我自己的想法和感受中,我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对我来说,宗教、祖国、家庭、国家都失去了其本身的意义,什么都不是。那些自以为是、自我夸耀的科学家和艺术家都令我恶心。我的观点、品位和所有的思想,它们曾经就像是一个天才的、受人欢迎的人身上最闪闪放光的饰品,现在却都成了被忽视怠慢的种子,被不信任的目光所笼罩。假设我现在正处于所有痛苦的转变过程中,而会因此收获了一些无法用肉眼看到、莫名其妙难以解释的东西,我不得不为此付出高额的代价;而且每一次轮回都让我的生活更加粗粝、更为艰难、更加孤独且危险。事实上,没有什么理由能让我乐于以这种方式轮回进行下去,它只会让我进入更为稀薄的空气中,就像尼采的《收获之歌》里的烟雾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