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第13/30页)
有一天,我穿越街道和广场遍寻那个背着广告牌的人,并在那堵墙前来回徘徊了好几次,试图找到那扇看不见的带着警惕的眼睛的小门。一番徒劳的寻找之后,我在圣马丁区遇到一支送葬队伍。我注视着那些送葬的人,他们缓慢而蹒跚地跟着灵车小步前进,我想到了我自己:“在这个小镇或者世界别的什么地方,会不会有某个人,他的死会为我带来很大损失?如果我死了,会不会对世界上某个地方的什么人有某种意义?”倒是真会有这样一个人,艾瑞卡,但是长期以来我们都不住在一起。除了吵架的时候,我们很少见面,而现在我甚至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她时不时会去看我,或者我也会去找她,因为我们都是那种孤独又不合群的人,所以我们莫名其妙地在灵魂上相互联系,在灵魂上同病相怜,幸好我们之间还有某种联系。但是,她如果得知了我的死讯,会不会由衷地舒一口气?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的感情对她依赖到什么程度。要想得到任何一个答案,必须要活在现实的、充满可能性的世界当中。
我一边沉浸在想象中,一边随着送葬队伍,跟在送葬人群后面走到了墓地,那是一座完全由混凝土建成的设施齐全的火葬场。但刚才所说的那位逝者并没有被火化。他的灵柩被放在一个简单的墓穴前,我看到牧师和面容贪婪的火葬场公职人员各司其责,竭力从表面上带着一副悲痛的表情,虽然看起来只是在逢场作戏而已,他们却似乎连自己都骗过了,使整个场面更像一出喜剧。我看到牧师那专业的黑色长袍是如何打着褶垂到地上,看到他们是如何引导那些哀悼的人,迫使他们在死亡的淫威面前低头屈膝。但这都是徒劳。没有人哭泣。死者看起来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摆设。不会有谁用虔诚的口吻提到死者,也无论牧师如何称大家“亲爱的基督徒伙伴们”,到处只是沉默的面孔,杂货店小贩、烤面包师傅和他们的妻子们都好像被封住了嘴巴,场面令人尴尬,显得似乎大家都希望这场令人不舒服的葬礼尽快结束才好。葬礼到了最后,两个身份最重要的“基督徒伙伴”上去握了握牧师的手,刮掉粘在鞋底的潮湿的泥土,而死者将长眠于他们刮下的这些泥土当中了,随后不一会儿,大家就毫不犹豫地恢复了平时自然的表情,而那两个人当中的一个看似很眼熟。对我来说,就好像是那天晚上背着广告牌并把那本小书塞到我手里的人一样。
就在我觉得我认出了他的那一刻,他停了下来,弯下腰,小心地卷起他那黑色长裤的裤腿,夹着一把折叠雨伞迈着轻盈敏捷的步子走开了。我在他后面快步追上他,但是,当我赶上他并向他点头致意时,他从表情上看来似乎并没有认出是我。
“今天晚上没有什么娱乐表演吗?”我试着问他,并冲他眨眨眼,就好像两个心照不宣的人互相传递信息那样。但就是这样一个很久之前还很熟练的动作,现在都让我觉得很难。确实,像我这样活着,几乎失去了说话的习惯,我觉得我只是做了一个傻乎乎的鬼脸。
“晚间娱乐表演?”他粗声粗气地问,用那种似乎从来没有落在我身上的眼光看着我说,“去黑鹰俱乐部看看吧,哥们儿,或许那里有你想要的。”
这样一来,我倒是不能确认他是不是那个人了。我大失所望,垂头丧气又漫无目的地走开了。没有动力能让我振作起来,也没有肩负让我振奋的使命。生活又苦又涩。我觉得长时间的厌恶感充满了危机,生活将我远远地推到一边。我发誓决不让这些披着教士的外衣、念叨着毫无感情的基督教教义的、食死尸而贪婪的秃鹰靠近我的坟墓。啊,看看我身在何方,又在想些什么,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欣喜,没有什么能吸引我,也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感兴趣。一切都很老旧、颓败、灰暗、无力,令人筋疲力尽,散发着腐烂与衰败的恶臭。亲爱的上帝,这怎么可能呢?我这样一个原本充满青春活力、富有诗意的人是如何走到这等地步的?追求艺术、热爱旅行而且周身散发着理想的光芒——现在却是这副样子!麻痹的神经爬满我的全身,何其缓慢且鬼鬼祟祟,这种仇恨与敌意违反我自己甚至每一个人的意愿,这种深深植根的愤怒阻碍了一切感觉,这个肮脏的地狱充满空虚与绝望。
路过图书馆的时候,我碰到了一位年轻的教授,几年前我曾在他身上发现一桩好买卖。我在这个镇子住的最后时光里,大约是几年前吧,我多次去他家和他探讨东方神话,当时我对这个课题非常感兴趣。此时,他突然插到我前进的方向,步伐僵硬,近视,直到我走到他跟前他才认出我。我在这种可悲的境地,几乎要感谢他给我的真诚。他见到我很高兴,当回忆起我们曾经的那些谈话时,这种愉悦变得相当生动。他说他的同事从来没有给他那么刺激和启发性的谈话,所以他时常想起我。他问我要在镇上待多久(我骗他说“几天吧”),为什么不去看望他。尽管我觉得这很荒谬,但这个博学的人用他友好的眼神把我吸引住,我禁不住享受着他给我的友好与善意,像一只饥饿的狗在舔食着面包屑。荒原狼哈里露出了微笑,唾液流过他干渴的喉咙。他违背了他的意愿,向感情屈服了。是的,用更多谎言掩盖一个谎言,我说,我只是为了研究路过这里,并且一定会去拜访他,虽然之前以为这不太合适。他继续恳切地邀请我和他共度这个晚上,我的两颊不习惯于强颜欢笑,在它们抽痛之前,我接受了他的邀请并且让他代我问候他的妻子。
与此同时另一个我——哈里·哈勒尔——站在大街上,面对这个好人那温和慈祥的面孔,感到受宠若惊,非常注意言行的礼貌面带微笑,另一个哈里也站在旁边,就在靠近我手肘旁边,同样露齿而笑。他站在那儿笑着,就好像那个我是一个滑稽、疯狂、不厚道的家伙,前一秒我还龇牙咧嘴充满愤怒地诅咒整个世界,下一秒就极力表示我的好感,对答如流,对这个第一次和蔼可亲地问候我的善良正直的人表现出极大的渴望,就像一个还没断奶的小猪一样满地打滚,这一点点快乐的感觉和友好的尊重成了极大的奢侈。那里站着两个哈里,没有一个代表好的那半部分自己,跟这个受人尊重的学者形成鲜明对照,他们还互相嘲笑,互相观察,向对方吐去轻蔑的口水,就像以往陷入窘境时那样,那个永恒的问题又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是否所有这些都是人类的愚昧与弱点,是一种普遍的堕落,是否那个感情用事的自我和乖张的性情、那不修边幅的形象和感觉上的两面性仅仅是荒原狼与众不同的个体特性。如果对通常意义的人来说,这种缺陷是普遍的,我就可以恢复体能,重新振作起来投入对整个世界的憎恶中去,但是如果只是个别的特例,这就成了一个可以让我尽情痛恨自己的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