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第29/30页)

“帕布罗先生,”我说,与此同时他在玩弄着一根细细的带着乌木把手的银质文明棍,“你是赫尔米娜的朋友,这就是为什么我对你有兴趣的原因。但是你并没有让跟你在一起的人觉得轻松。很多次我都尝试跟你谈论音乐。原本我充满兴趣,想知道你对音乐的想法和观点,无论这思想或观点跟我的是否相同,但你总是轻视我的话题,甚至不屑于给我最简单的回答。”

他向我投来一个最为亲切和蔼的微笑,这次他倒是很好地回应了我的话。

“好吧,”他心平气和地说,“你看,在我看来谈论音乐没有任何意义。我从来不谈论音乐。对于您那非常得当、精辟睿智的评论我又能说点什么呢?您说的一切都非常正确。但是,您也看到了,我是一个乐手,并不是个理论专家,我并不相信音乐理论,因为对于音乐来说,理论的正确性没有任何意义。音乐并不是依赖其正确性才存在的,而是在于人们有不错的口味和修养等。”

“确实是这样。那么音乐到底是依赖什么存在的呢?”

“关键在于演奏,哈勒尔先生,将音乐尽其所能地演奏好,将一个人所有的才华都倾注在演奏音乐上。这才是音乐的意义,先生。即便我能把巴赫和海顿所有的作品都记在脑子里,并且能说得头头是道,但对音乐来说仍一无是处。但是当我拿起我那如同我的喉舌一般的乐器,现场演奏一段舞曲,无论这段舞曲编得好坏,它都给人们带来了快乐。这乐声推动他们的腿,注入他们的血液中。这才是关键,别无他法。一段略长的休息时间过后,当音乐再次响起时,看看舞池里那些人在那一刻的面孔吧,一双双眼睛是多么明亮,一双双腿多么猛烈地扭动,一张张面孔笑得多么开心。这就是一个人为什么演奏音乐的原因。”

“说得好,帕布罗先生。但是并不只有感官上可以体会到的音乐,还有精神上的音乐。除了那些真正在演奏着的音乐,还有一种不朽的音乐,即便没有人真正在演奏它也是一直永恒存在的。当一个人独自躺在床上,脑子里出现了《魔笛》或《马太福音》中的旋律,这样的事情也是可能发生的,而那时却并没有任何人在吹奏笛子或者拉响小提琴的琴弦。”

“当然了,哈勒尔先生。很多孤独的人在晚上也常常回想起《渴望舞曲》或《瓦伦西亚曲》呢。即便是最贫苦的打字员也可以身在她的办公室,脑子里想着她的最后一个舞步,而且卡着音乐的节奏打字。您说得对。我毫不吝惜所有这些孤独的人享受这些无声的音乐,无论是《渴望舞曲》、《魔笛》还是《瓦伦西亚曲》。但是他们从哪里得到这些孤独又无声的音乐呢?当然是从我们,我们这些音乐家这里。肯定有人之前演奏过而有人听到过,一定是将这些音乐溶进了血液,这样才会有人在家里、在自己的房间里想到或梦到它。”

“即便如此,”我冷冷地说,“也不应该把莫扎特的乐曲和最流行的《狐步舞曲》相提并论。你演奏的人类神圣而不朽的音乐跟这种风靡一时的廉价东西可不是一回事。”

当帕布罗从我的声调中察觉出我已经有些激动时,他立刻做出了最亲和的表情,并且轻柔地触碰我的胳膊,说话的声调都带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温柔。

“啊哈,我亲爱的先生,您对他们音乐地位的判定一定非常准确。对于莫扎特或海顿与《瓦伦西亚曲》各自所处的地位完全随您所好,我无话可说。音乐对我来说都一样。不是为了我而决定音乐的地位的。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我。或许莫扎特的乐曲仍然可以演奏上百年而经久不衰,而过两年就没人再去演奏《瓦伦西亚曲》了——我想我们完全可以交给上帝来安排。上帝可是非常正直,而且他博古通今,无论是华尔兹还是狐步舞都知道。他肯定能作出正确判决的。尽管如此,我们乐手只能做好我们的本职,只要完成自己的职责并且发挥自己的天赋去演奏就是。我们要演奏那些真正有人需要的东西,我们一定要竭尽全力将它演奏好,竭尽我们所能使这音乐美妙而令人印象深刻。”

我叹了口气,终于放弃了交流。这个人还真是不好对付。

很多时候,新的与旧的,痛苦与快乐,恐惧与喜悦能够以一种非常奇怪的方式互相交织在一起。我时而在天堂,时而又在地狱,通常却同时置身二者当中。老哈里和新哈里会在一瞬间发生激烈的冲突,下一刻又和睦相处。有时老哈里好像已经死去,他们之间的纠纷也就随着老哈里被埋葬而一笔勾销,但突然某个时候他又出现在那里,发号施令,称王称霸,反对一切,而年轻的新哈里则沉默寡言、胆小羞赧,总被逼得走投无路。另一些时候,年轻的哈里则擒住老哈里的脖子,用尽全力掐他的喉咙。他们之间尽是无数的痛苦呻吟、无数的垂死挣扎、无数次产生用刮胡刀一了百了的念头。

通常,痛苦与快乐像同一个大浪向我扑打而来。有一次,也就是我在公开场合跳舞后的几天,我在夜里回到卧室,突然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心中又是惊慌又是恐惧,却同时感觉像着了魔一般兴奋——我发现可爱的玛利亚就躺在我的床上。

一定是赫尔米娜给了我这个大大的惊喜,这简直是她所做过的最暴力的事。因为我毫不怀疑是她把这只极乐鸟送到我身边的。这天晚上我没有像往常一样与赫尔米娜在一起,而是在大教堂里听他们演奏古老的教堂音乐。这是一次美好而忧伤的远足,到我以前的生活中探幽的远足,回到我青年时代生活过的地方,回到我的理想中的天地。教堂的哥特式大厅高高的,里面只点着几支蜡烛,在暗淡的烛光中,精美的网状拱顶像幽灵似的来回晃动;在这里我听了布克斯特荷德、帕赫贝尔、巴赫和海顿的作品,我又一次走上了我爱走的老路,我听见一位女歌唱家优美地演唱巴赫的曲子,在那些美好的旧时光中我和她曾是朋友,以前我多次听过她那令人难以忘怀的演唱。这古老的乐声及其无限的尊严和圣洁又唤醒了我青年时代所有虔诚、喜悦和热烈的感情。我忧伤地坐在高高的教堂合唱室里,沉思着,在这个高尚的、永恒的世界里我成了客人,这个世界一度曾是我的故乡。我在教堂待了一小时的时间,当演奏海顿的一首《二重奏》时,我突然热泪盈眶,我没有等音乐会结束,放弃了与女歌唱家再次见面的机会(哦,要是换作以前,听完这样的音乐会后,我总会和艺术家们度过那些令人兴奋而充满热情的夜晚),我悄悄地从教堂里溜出来,在夜晚静静的小街上闲逛,走得疲乏不堪。街上有些地方,饭馆里爵士乐队正在演奏现实生活中最为时髦的舞曲。哦,我的生活变成了一个如此忧郁的迷宫!